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轻鸥落晚沙 作者:陌小鬼 文案: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 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渺,舻呕哑。酒如清露如花。 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标题出处,陆游[宋] 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车如流水马如龙, 此生多少爱,缠绵至尽头,花月正春风。 简介: 民国乱世,一顾倾人城的女子,心念天下的男子,狭路相逢。 一个人的天下,两个人的战场。 一句话简介:乱世佳人VS戎马枭雄 PS: 本文地理历史背景均为架空,大致上可以参考民国年间的江浙沪一代,墨安城可参考老上海。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豪门世家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徒清瓯,罗婉纱 ┃ 配角:苏绫罗,刘相卯,欧阳子傅 ┃ 其它:民国旧影 引子   太平盛世,一扫连年战乱时的萧条。墨安城内一片歌舞升平,月鹤戏园内,这会子登台表演的正是那昆曲名角孙月笙老板,唱的是他最擅长的一折《牡丹亭》,台下不时传来哄哄的叫好声,卖杂货的小贩穿插其中,人来人往,形影如织。戏院门口的南京路商业街上,华灯初上,霓虹交错,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一辆辆的私家汽车停在大百乐门夜总会门口,门口的广告牌上挂着今晚登台表演的时髦歌女照片;福满楼大饭店坐落在闹街的一角,店中宾客满座,老板和伙计们忙得不亦乐乎;六福珠宝行的周掌柜站在门口招呼着刚从车上下来的老爷太太,茶水果盘正要放进里面雅间;中山路电影院今晚上演的是当红电影明星苏绫罗主演的《乱世佳人》,电影海报上的女子烫着最流行的栗子色卷发。      小花乘坐的马车只在商业街上打了个闪儿,这一片繁华就转眼过去了,一路沿着南京路,中山路,承德路,直到桑家泾老街上,渐渐远离了城市中心的喧哗嘈杂,一路只闻马蹄嗒嗒,风声萧萧,车夫吆喝了一声,收了绳,车子慢了下来,原是到了此次车行的目的地,这是贩子们常年交易的地方。      临夜风凉,打了帘子,从马车上下来,小花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抿了抿衣襟,她这年刚满十二岁,家里女儿生得太多,到她这儿已经是第五个,养不起了,有城里来的贩子到乡下买小丫头,爸爸就将她卖了去,一个女儿,五千块,不过是有钱人的一桌饭钱。      同车的还有六七个女孩子,年龄相仿,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是乡下的丫头,眉眼无奇,一色的青襟短袄,一色的面色怯懦,一样的前途未卜。      一个约么二十来岁的女子站在她们面前,穿着翡翠色绫罗裙子,肩上罩着短的兔毛坎肩,不过也是个大户人家的下人,却要比普通百姓都要穿戴得好看些,举止也得体妥帖,薄薄的一张小嘴,一看就是个伶俐的,说不定还是主子身边的红人。人贩子叫她小翠姑娘。      小翠姑娘交了银票给那贩子,就在几个女孩子面前走过,不时扳起一个下巴看看脸,一路只是摇头,啧啧不满声不断。      “这次你带来的丫头,模样都差了点儿。”声音细细的,却又带着点儿数不出的疏离感。      “托司徒大帅的福,现在天下太平,城里的这些大户,还有那各个楼的老鸨,到处都在买小姑娘,乡下差不多齐整点儿的,都早被挑走了,这几个,我还是高价才得了手呢。”人贩子搓着手心,点头哈腰得附和道,指着一行小姑娘,像是在推销自家的小笼包子,刚出锅的,热乎的,精选猪后腿肉。      “就这三个吧,干点粗活儿,倒也合适。”高跟鞋嗒嗒扣着石子地面,在小花的眼前停了下来,一双软软的手轻轻在她头顶上点了一下,她耷拉着小歪桃辫子跟在小翠姐姐屁股后,和另外两个一起,上了不远处的一辆汽车。      车子返走了一点来时的路,眼见又要见到繁华,便转了弯子,沿途只是更加安静萧杀,有军队的哨卡,举着长枪的兵士在哨卡下来回逡巡,小花来时听爸爸说,虽说天下已经平定了,但墨安城作为陪都,又是司徒大帅常年居住的地方,驻兵众多,守卫森严,尤其到了要紧的地方,只怕是连只苍蝇都插翅难飞。      车子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进了院子,三个人更是紧张害怕得连大气也不敢出,院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司徒府。别的字不认得,这三个字可不敢不认得。      小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自己竟然被卖到了司徒大帅府上。      大帅司徒清瓯数年来南平洛城洛军,北扫襄州沽军,前年又逼得大总统退了位,普天之下,现已是第一把交椅,虽朝廷早就是推翻了,但这番得势的阵仗,倒生生等于又是个皇帝了。常听乡野间流传说,司徒大帅英雄出少年,年轻却又深不可测,暴烈跋扈,极是个不好侍奉的主子。      伴君如伴虎,现在自己被卖到了大帅府中做丫头,未来又会是什么景象,她小小的心,只得噗通噗通撞个不停。那叫小翠的姐姐,将她们带到府中,就交给了老妈子,径自进了前院,不再管她们了。      天色不早,到了府中,就沿着侧面的小廊子走去后面下人们住的宅院,虽是下人住的屋子,倒也收拾得齐整干净,屋内熏了点子檀香,闻起来清清淡淡,不觉间竟驱散了心头的慌乱和迷惘,既然命里注定走到这儿,就安心地过下去吧。      平头小老百姓,粗活累活都是不怕的,一日三餐,但求个温饱,在大帅府当差,平日里勤快些,多攒些私房体己儿,到年纪大了,寻个能吃苦耐劳的人嫁了,也是一条活路,总好过被卖到小门小户的做童养媳,身子被占了不说,还要受婆婆和姨娘们的气。      这样一想,小小的心也就落了底,和一群年龄相仿的粗使丫头们爬挤到床榻上,半深半浅地入睡了去。      睡到半夜,猛然被惊醒,那是一阵骤然而起的哭声,听着声音,是个女人,凄惨不已,还有男人愤怒的吼声和骂声。顺着清清冷冷的院落传过来,分外的渗人。      小花年纪轻,胆子小,偏又好奇心强,一个激灵从被窝里翻起来,借着月光塔拉着拖鞋走到窗边,寻着那声音的来源方向望去,却是宅子的主楼,隔着一面不宽不窄的池水,看见二楼的一间屋子远远亮着灯,里面不时有人影掠过。      那女人的哭声间或小了些,不过仍隐约有一两下啜泣,清晰地传来,男人的骂声却没有了。      “乖乖隆地东,别是出了人命吧。”小花含着手指,小声地自语。这些金砖绿瓦,底下总归是埋着不知多少人的血泪,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家们说,司徒大帅率墨军攻进京都总统府后,打那府中后院的枯井中,竟掘出了累累的女人尸骨,都是些冤死的姨娘和丫头们,多半都是那些老爷少爷们风流,快活了一时,就撒手任其死活去了。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女子的命,从来都轻贱,不名一文。      唉,小小的孩子,独自在月下兴叹。      “新来的那孩子,别趴在那儿看了,快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呢。”一个年长一些的丫头,在床铺上翻了个身,倦倦地叫了小花一声:“别第一天就起不来,府里的规矩严得很,你绝对不想受罚的。”      “叫骂得这样凄惨,不会出人命吧?”小花还是巴巴地趴在那,呆呆地看着那间影影绰绰的窗子,不无担心地说。      “你放心好了,什么事儿都不会有,这宅子一到晚上就这样,你只当是做梦就好了。”那丫头见小花还是小孩子心气儿的好奇,也不肯睡觉,便提高了音量:“你自躺回来,我讲给你听。”      小花打小最是爱听故事的,一听这样说,便兴兴地爬回床上,看着那姐姐的脸:“这样叫嚷着的两个人,到底是谁,是司徒家的人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装的不懂,住在那楼的二楼主卧室里,自然是大帅和大帅夫人了。”女孩子点着小花趴趴的鼻子。      “既是夫妻俩,为何要这样打骂呢,你说,他们天天晚上这样闹?”小花更是好奇:“夫妻怎么会这样仇恨?”      那女孩子又掐着小花的脸蛋:“你还真是个乡下丫头,连司徒大少和夫人的这一桩趣事都没听说过,看来,少不得我给你把这段故事讲个清楚,这故事得从五年前讲起。”      “五年前,阿拉七岁喏,我记得那年山岚的张军和墨军打仗,我到河边和姆妈洗衣服,上游漂下来死人,脸和身子都泡得又白又涨,好不吓人。”小花瞪着眼睛,表情倒一点儿不像是在说一件恐怖的事情,这些年国内动乱不安,到处打仗,连小孩子都皮了,她笑嘻嘻地说:“姆妈说,张军再大,也大不过司徒家在墨安几个朝代累积下来的基业,姆妈说,张军是要自寻死路了,姆妈还说,这天下,早晚都是要姓了司徒的。”      “恩,你姆妈说的对极了,你看,现在这天下,不都是咱们大帅的了么,阿拉现在是司徒府的人了,就算是下人,外面的人也不敢小瞧咱们的。”那女孩子得意地看着小花:“你这个孩子,到底还要不要听故事?”      小孩子就是这样恼人,兴冲冲地要天上的星星,你给她摘来了,她却已经移情路边小贩货架里的绿豆糕了。      “听,听,姐姐你快讲,我再不多嘴了。”小花托着腮,眨巴着眼睛。      “话说五年前,当年咱们前大帅司徒慕还在世,山岚的张存秉蓄兵谋反,那一年前大帅六十大寿,墨安城里所有的店铺都贴着大红的寿字,戏班子沿街唱大戏,好不热闹。结果就在大寿那一天,城内发生了兵变,张存秉被枪决,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很多人掉了脑袋,一时间人心惶惶。咱们大帅夫人家的罗家老字号,就是那个时候败落的。啧啧,说道咱们夫人,也就是当年的罗家千金大小姐罗婉纱,可是咱们墨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有说书的比方的好,说罗小姐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咱们司徒大帅,也就是当年的司徒少帅,在福满楼大饭店里,一眼就看上了她,那个诗怎么说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当年我们少帅也是个风流少年呐,多少明星小姐们都眼巴巴地能得他多看一眼呢。再后来呀,就成了一对让人称羡的碧人……”女孩子兴奋地讲着那段已经讲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司徒大帅的风流韵事’。      小花听着听着,睡意笼了上来,眼皮架不住,渐渐合上了……    2   厨房的吴妈把灶台上的小锅掀开,一阵甜醉的酒香盈入鼻翼,一颗颗指腹般大小的糯米圆子在锅中上下翻滚,小翠手里托着蓝花白底的瓷碗,水蒸气把她的小脸儿晕得两团绯红。她将圆子小心地盛入碗中,又用新打的井水滤了几遍,热气才渐渐褪去。      托盘中还有四小碟时令酱菜,她端着托盘,沿着细廊往后园走去。      因是罗府的后园,除了老爷子之外,住的都是女眷,所以面积不大,但却更显玲珑别致,从厨房步行过去,一侧的园子里有小巧的假山石,鱼缸,秋千,花圃,高大的石榴树,桂树,白玉兰,藤萝葳蕤,处处料理得整齐干净,细细闻起来,淡淡的花草芬芳,极是雅静。      这一年的夏天仿佛比往年来得炎热漫长,午后的阳光穿过高高的树荫缝隙,在人身上蜻蜓点水那么沾上一沾,整个身子甜软乏力,只是思睡。每天这个时候,园子里总是静悄悄,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响亮。      小翠在一扇窗前,收住了脚步,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唉……”里面幽幽飘出来两句清甜却懒洋洋的倦呓,紧接着安静片晌:“小翠,是你在外面吗?”      “小姐。”小翠这才快几步推开门,一脸窃笑地走进去:“小姐,大正午还没过去,你不小睡片刻,在嘀咕什么呢,当心让夫人听到,要数落你了。”      “镇日闷在屋子里,动一动就一身汗,烦死了,不过借古人的诗句聊以打发时间罢了。”卧榻内传来一阵窸窣的裙萝翻滚:“妈妈比我还懒得走动,怎的就让她听见去了?”      这是一进内嵌的书房和卧室,一进门是小书房,首先迎着面见的就是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和字台,上面堆放着古今中外的书籍,文房四宝,青釉瓷花瓶中央插着几株红石榴花,此时耷拉着头,似乎也香睡过去了,正中央是宫廷样式的红木镂空茶桌椅,内间卧室的门在书房的一角,挂着一面蛋清色的雪纺帘子,伴着说话声,有人影在帘子里近映过来。      小翠将托盘放在茶桌上,从门口镇着冰的水桶里舀出一点水,冰湿了条毛巾,递过去,然后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的小姐罗婉纱,嘴角只抿着调皮的笑。      婉纱这会儿热得发慌,通身只穿了一条腰间系带的象牙白睡袍子,蝉翼一般薄透的雪纺缎子,颈间的一点蕾丝花边裹着珍珠样白嫩的皮肤,脸颊却是粉润的,冷毛巾敷过,裹着一层茸茸细小的水珠子,长密的睫毛上也沾了雾霭,像极了早晨荷叶上沾的凝露。      “这样红眉毛白眼睛地看着我做什么,没见过我?”婉纱放下毛巾,方才觉得清凉了一些,扫了一眼餐桌上的甜品和酱菜,唇角略过一丝喜意,嘴里却还是嗔怪着小翠,方才偷听自己睡意朦胧时的心思。      “小姐最是好看了,全墨安城的姑娘都比不上,小翠天天看也看不够呢。”小翠见婉纱有吃东西的意思,忙殷勤地过来打点,她自幼就卖到了罗家做丫头,跟在婉纱身边十三年,乖巧伶俐,深得婉纱心思,又极是会讨喜。      “你从前面过来的,妈妈睡醒了没?”婉纱也不怄小翠的顽皮话,用勺子舀起一颗圆子,放入口中,细润的糯米,淡淡的酒香,萦绕在口舌之间,黏密清爽,吃了几口,便放下,一边拭手一边问。      “还没有,夫人这几天午饭后睡得可沉了,这会子太阳正大,约么着要再睡一两个小时吧。”小翠手脚麻利地拾掇碗盘:“小姐还是晚饭的时候再过去吧。”      “算了,我还是现在过去,陪她说说话,总这么睡着也不好,夜里又要失眠,上次那个俄罗斯医生开的药片,处方上说副作用是极大的,我看还是少吃的好,我就见不得那些拆东墙补西墙的西药,哪里比得上我们中药的滋补养生。”她站起来,去里间更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翠说话:“大哥回来了没有,昨晚爸爸找他找得急,声气儿都发颤,也不知道后来见没见到。”      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衣服,淡蓝色圆点雪纺缎的半长洋装,腰间也不紧束,腰身自纤细盈盈可握,细瘦白皙的脚下踩了一双软跟的凉鞋,露出的脚背像春日里乍开的白玉兰花,手里拿着一面乾朝官制的檀香木扇,长发用发箍轻轻一拢,披在肩上,除了裸臂上套了根玉镯子外,并未佩戴任何首饰,却更显得出水芙蓉,亭亭俏丽。      小翠的眼神似是粘在婉纱身上似的,大小姐到京城念了几年书,好像比闺中的时候更美了,又带着股平常人家女儿所没有的风雅和洋气,纵使比起那些留学回来的女学生们,也不逊色一二。      主仆二人,一前以后,慢慢地走在廊子里,扇子拍打着衣襟,不时散出微醺的檀香气儿,中午的暑气没有丝毫褪去的意思,鱼缸中的几尾黑蝶尾龙晶有气无力地甩着鳞片。      “小姐,你刚刚吟的那两句诗,倒是有没有下文?”小翠不甘寂寞地找话。      罗婉纱的唇间清淡一笑,看着廊前盈盈绕绕的花木:“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真好听。”小翠笑嘻嘻地拍着手:“我看呀,世上再找不出比小姐更好看又知书达理的女子了,欧阳少爷真是好福气,他一定是前世修了功德才对。”      “你这毛躁扯皮的嘴巴,迟早给你撕烂了去。”婉纱用扇子轻轻敲了敲小翠的头,也不动怒,她从小就待下人不薄,在崇尚西洋文化的京城新式学堂学了两年,也学得了西方的一些人权思想,不仅人人平等,男女也平等,虽然普罗大众还是这样的封建习俗固守,她也奈何不得,但总是愿意和身边的人平等相待,下人们也乐意和她接近,开开玩笑。      “小翠可从不和小姐扯皮,小姐本来就是这墨安城里一等一的标志,多少公子哥排着长队约小姐出去,小姐理都不理,但是欧阳少爷每次一邀,你就出去了,嘻嘻,还说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翠一说起欧阳子傅,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婉纱也不管她,任她说得痛快了才能住嘴,自己则借着檀香扇子的风看着园子里的景致。不知觉就走到了罗夫人的门前。    3   门口的矮凳上坐着一个小丫头,手里握着蒲扇,头一磕一磕地打着盹儿,婉纱走近了些,她才清醒过来,站起来做了个礼,婉纱边走边示意她不必麻烦,也没停步,掀起帘子进了屋,小翠见她进了罗夫人的内卧,也就没跟着,自去和门口那小丫头打闷聊天去了。      罗夫人此刻倒是醒着,床边的竹椅上还坐着一个人,看来是有人比自己早到一步,婉纱笑盈盈地走过去:“妈妈,大哥。”      “婉纱来了,快坐过来,我正想着晌午快过去了,你大概也醒了,没成想你就来了。”罗夫人歪靠在床上怠怠地招呼,想必也刚醒没多久,手臂下枕着一个藤萝条精编的靠枕,两端拼接的缎子上绣着红艳艳的牡丹,人到了年纪,总是喜欢大红大绿的扎眼新鲜,这两朵牡丹,还是婉纱去京城前连夜给她绣的,这种植物根茎晒干后编的睡枕,最是清凉透气,盛夏里用着再好不过。      “是啊,我也正想着要过来陪妈妈说说话,惦记着这会子睡多了,晚上又失眠,犯那头疼的老毛病。”婉纱轻轻地贴着床边坐下,用手按了按罗夫人的额头:“天气虽是热,妈妈勤时也好到处走动走动,不要老在床上歪着,积了食当心胃疼。”      “还是婉纱最心疼我。”罗夫人窝心地笑着,对锦年和婉纱兄妹说:“当年我嫁到罗家来,一心只想多为你们父亲多生几个儿子,也好继承家业,没料想只生了你们两个就做了病,我那时常常想,婉纱要是个儿子可是多好,将来可以分担家务,免得锦年一个人操劳,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女儿的好处。”      “可是说呢,人们都说,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夹袄,我这当儿子的,反而没这份细心。”罗锦年讪笑着,婉纱这时才注意到大哥的气色不是很好,似是有些悻悻,她记起昨晚父亲暴怒地找寻他,揣到定是为了这事,刚刚又受了父亲责备。但罗家规矩,外面的事情,女眷向来不得过问,她料着肯定是柜上又出了什么差错,便抿嘴含笑,自不多言。      “锦年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些年,倒越发胡闹得不像话,怎么动辄惹你父亲生气,昨晚我看他那火气是不小。”罗夫人倒也不避讳婉纱,径自埋怨起来:“听说你最近在外面认识了一个什么叫赛盘子赛碟子的女明星,照片倒叫人家登到报纸上去,你父亲最是注重名誉,看见了怎么会不气。”      “妈,什么盘子碟子的,人家叫赛蝴蝶。”婉纱忍不住纠正,说罢又自觉失言,顽皮地冲罗锦年吐了吐舌头。      “我不管什么蜻蜓蝴蝶,花花草草的,你爸爸年纪大了,这几年身子骨也日渐不好,你最好收敛些,平时多到柜上学学经营账目,这个家啊,将来可就指望你了,我若是身子不这么差,也断不敢这么巴巴地指望你。”罗夫人说着说着,眼眶一时泛红,婉纱忙握住她的手,吩咐一旁的丫头拿毛巾来。      “我知道了。”罗锦年垂头丧气地回答。      婉纱见他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一时也说不出个什么明白话,白白坐这儿只是惹得妈妈更心烦,就小声对他说:“大哥,店上还有事吧,先去忙吧,我陪着妈妈说说话就成了。”      “好。”罗锦年像是得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唰一声站起来,一面看着罗夫人,一面拿感激的眼色扫了扫婉纱:“那我就先去店里了,昨天账上有笔钱要进来,还没打理清楚,我去看看,要不爸爸又要生气了。”      婉纱看着罗锦年像是被洪水猛兽在屁股后追赶似的一溜烟离开,方才宽言软语安慰了罗夫人一阵,见她气色渐平了,便又讲了点京城的趣事,逗她开心,娘儿两个嘻嘻闹闹,时间过得自是快,天渐渐暗了下来,热气收敛了些,花匠们在门口搬动花盆,散乱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罗何睿也快从店上回来了,身边的小厮传话说老爷今晚要请客人回家吃饭,罗夫人吩咐让厨房多准备些饭菜,又推说自己身上不适,单让婉纱替她去见客人便罢了。罗夫人近年来身体不行,懒于走动,平日家里有客人来,她能推不见都不见。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又急匆匆跑来说客人是欧阳真父子,已经到了前厅,正在吃茶候着夫人小姐,罗夫人面上这才有了些精神,强撑着起床换装打扮,婉纱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往前厅走去。      穿过弄堂和天井,是一条穿园而过的小溪,从墨河支流引进来,溪水清澈,傍晚,溪畔的空气潮湿温润,蛙声绵绵,溪水潺潺,很是好听好看。顺着架在窄窄溪水上的一道白色石桥,走下鹅卵石浇筑的小径,是一扇月亮门,出了门进了屋,绕过一整块大理石镶成的屏障,才是罗府会客议事及就餐的地方,再往右一点是家里的管家工人男人们住的地方,左边是罗锦年住的百合居。罗府总体面积不大,因罗何睿生性清淡,不好热闹排场,建园的时候,唯求细节上精致不落俗套即可,虽是如此,亭台楼阁,雕檐水榭,也是样样不缺的。      这一路走了大约六七分钟,到了前厅,欧阳真和罗何睿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把盏闲话着,欧阳子傅单坐在一侧的客椅上,拿着一旁小茶几上的西洋闹钟把玩,那钟的样子很是新巧,材质倒也无奇,只读秒的坠子却不是平日里见的挂坠,而是一座跷板,两端各座一个孩童,一压一翘代替坠子行秒,偏那孩童是一男一女,四目始终对着,多了几分天真烂漫的味道。      “这是我京城里的同学打邮局寄给我的,昨日才到的。”耳畔一阵悦耳的清铃,欧阳子傅忙回过头,看见婉纱用扇子遮着半张脸,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一时有些发怔,刚要说话,她又不理他,别过头,对着欧阳真问好:“欧阳伯伯好。”      欧阳子傅这才自嘲地笑了一下,每次见到罗婉纱,他纵有万般伶牙俐齿,也总是笨口拙舌似的说不利落,回过神来,忙向罗夫人道好,罗夫人本是病怏怏的神色,一见了欧阳子傅,立刻喜逐颜开,那眼中流转的疼爱,倒像是比看见罗锦年还要亲。    4   罗家世代经商,主要做布料生意,在墨安附近的城乡里开着几间纺织工厂和布匹商行,连年的战乱,大宗的买卖都被官方垄断了去,只以私人经营的规模来说,罗家家业也算不小,罗何睿掌柜了之后,又新增加了服装成衣加工,墨安的商业街上开了间服装店,给那些时髦的小姐太太们做些衣服,小心经营,倒也相安。      唯一的缺憾是罗家人丁稀薄,罗何睿和罗夫人统共只罗锦年和罗婉纱一子一女,因夫妻恩爱,并未纳妾,所以家里未来的重担,唯有落在罗锦年的身上,偏偏罗锦年又是个不成器的,大概是独子,从小娇惯,长大了便成了纨绔的习性,风流韵事不少,独学业和生意上的事不长进,最是让人头疼,罗何睿唯望将来招个好的上门女婿,才好维系罗家的家业。      欧阳家本是书香门第,祖辈还曾出过前朝的文科探花,只是朝廷被推翻后,十几年来国内军阀割据,江南以墨安城司徒慕和司徒清瓯父子为首的墨军和中原皇甫昊天以襄州为据点的沽军,势力划渭河而分擎天下,东南沿海是古尔它驻守洛城的洛军独占一隅,东北边疆又有蛮族倭寇虎视眈眈,东南隔海的鳄梨等小国不断在海上扩充滋扰,总是纷争战乱不断,百姓也是苦不堪言。      这样的时局动荡,唯武将方得以重用,读书人自觉无用武之地,所以到了欧阳真这一辈,家境渐渐就不行了。好在欧阳子傅还算年轻有为,自私塾毕了业,就经人介绍进了罗家墨安的商号里做事,先是在账房呆了几年,罗何睿见他头脑清楚,又踏实肯干,就将他调到总号里执事,日夜□,他也事事求好心切,从不敢马虎,如今倒越发离不开他了。      所以,对于欧阳子傅追求罗婉纱这事,两家的家长都是非常欢心许可的,甚至罗何睿还放弃了送婉纱出国留学,只将她送到京都的新式学堂念了几年,自从婉纱从京都毕业回来之后,两家的长辈也渐渐开始走动起来,罗何睿本身对政治军事就无心参与,恰巧欧阳真也厌恶这样割据纷争的时局,所以,两人很是投缘,平日闲下来赏茶把盏,思古讽今,倒像是相识了多年的世交一般。      这桩婚事,也在暗暗筹备之中,只是瞒着子傅和婉纱两人,不过,这两人是何等聪慧的人精,恐怕也只是装着不道破罢了。      不多时,罗锦年也回来了,先去百合居更衣,人都到齐,罗何睿便吩咐下人们开饭,三个长辈先行去了餐厅,剩下欧阳子傅和婉纱在后面慢慢磨蹭。      “你那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欧阳子傅想着那钟表上一男一女的两个孩童,让人有种眉眼传情、青梅竹马的感觉,婉纱又离他远远的不搭理他,他有点酸溜溜起来。      “男的。”婉纱白了他一眼,嘴角带着戏谑的弧度:“难道你不许我和男同学亲近?”      “他在追求你吗?”欧阳子傅不甘心地追问,眼前的婉纱,一袭蓝裙,未施粉黛,却更显得清丽高挑,她这么美,怎能不让他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是啊,和张世伦吴敏候他们一样,天天跟在我身后。”婉纱也不否定,手里的扇子扇得更得意了,仰着头走在他前面,只留给他一丝背影,让他更担心了。      “我不许。”欧阳子傅抢了几步,走到她面前,拦住她,面上有些许愠怒:“我不许别人追求你。”      “怎的?”婉纱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许是紧张,许是热的,也许是生气,他额头上渗出一层淡淡的汗珠,模样很是滑稽:“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不让别人追求我。”      “我、我喜欢你。”欧阳子傅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也答应了和我约会,证明你也是喜欢我的,所以,我不许你同时还和别人好。”      “书呆子。”婉纱笑嘻嘻地用手指头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他的个子那样高,她几乎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追求我,怎么就变成我和他好了?你是念书念得脑子发昏了吧,这样混淆视听胡言乱语,你把我罗婉纱想成那些电影明星和交际花了吗,收了礼物就要与人交好?”      “哦。”欧阳子傅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每次一听说有哪个阔少公子哥追求婉纱,他就这样大惊小怪起来,像中了魔一样,偏婉纱又生了那样惹人追求的品貌,他只得镇日提心吊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婉纱见他一脸尴尬羞愧,知他不过是情急乱说的,堂堂七尺男儿,在外面也是能撑得住台面的,现在窘在那怪可怜的,心里也有点不忍,就轻轻勾了下他的衣袖:“快去餐厅吧,他们要等急了,一会儿又打趣我们,藏针遮眼的,好没意思。”      “恩。”欧阳子傅呆呆地跟在婉纱身后,一会儿又拽住她,紧张地看了她一眼:“那么,刚才,你是承认你也喜欢我了,对吗?”      “恩。”婉纱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底下头,轻轻哼了一声。用扇子遮住嘴巴,甩开他的手,笑着跑开了。      欧阳子傅被她那一笑生生迷住了,愣在原地半天,才喜笑颜开地追过去。    5   第二天一早,婉纱梳洗妥当,和罗夫人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去了,她前日和欧阳子傅约好今天去城隍庙逛街看戏,欧阳子傅平日里被罗何睿指使得团团转,难得有空,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天还没亮,他就心急火燎地赶了辆黄包车到了罗府的巷口,本来要到门口敲门的,但是看看时间也太早了,怕婉纱贪睡不高兴,又怕走得近了罗府的门丁看见他又急去通报,就硬杵在巷子口发了一早晨的呆。      天大亮后,才挪着酥麻的腿,喜滋滋地走过去敲门。      没一盏茶的功夫,婉纱便清清丽丽地出来了,欧阳子傅本和门丁聊天聊得开心,看了一眼婉纱,立刻像被施了咒语似的僵硬起来,脸上飘起两股燥热,门丁一旁偷笑,也不点破他,自去忙碌。      婉纱今天穿着象牙白地的缎面旗袍,袍面上挑着银丝儿的菊花,暗地里看不真切,迎着太阳看那银丝儿才越发清莹闪亮,身材玲珑有致,细瘦的腰就那么盈盈一握,脚上是一双平常穿的牛皮底高跟鞋,手中握了一把白色雪纺布的小阳伞,沿着发鬓浅浅抓起两角,在脑后挽了一个松松的小髻,巴掌大的脸在那发髻的映衬下显得更小,脸上还是不施粉黛自润泽的好肤色。      “好看吗?”婉纱一手撑着伞,一手掐着腰,歪着头问欧阳子傅。      “好看。”欧阳子傅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又得意又紧张,得意自然不用多说,紧张什么呢,看婉纱穿成这个样子,他就害怕,上次和她出去,一伙小地痞一路尾随,言辞调戏,动手动脚,幸亏趁着集市人多才得以抽身,今天最好不要又生出什么事端。      因欧阳子傅不会开车,所以两人各乘一顶黄包车,一前一后。到了城隍庙是上午十点,集市正开始热闹,店铺和小贩们都已经将商品货物摆放妥当,游人虽还不到最多的时候,但也已稍显拥挤,太阳还是恁的大,两人逛了一回,汗流浃背。      婉纱用绣花手帕扇着风,汗滴还是不时顺着脸颊流下来,旗袍的领口又窄,汗陷进去别提多不舒服,她扯着欧阳子傅的袖子开始撒娇:“白白的大太阳底下立了半晌,皮儿都晒干了,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吃点心去吧,人家快要累死了。”      欧阳子傅看着婉纱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一阵自责,光顾着逛店铺,竟然没留意时间,早晨出来得这样急,她肯定早饭都没吃饱,忙一手替她挡着来往拥挤的人,说:“咱们去福满楼吃川菜,听说那最近来了一团苏北的戏班子,唱腔是极好的,司徒慕都带着姨太太去听了,还赞赏不已呢。”      “那些军人出身的,满脑子都是权谋野心,贪图天下,听得懂什么唱腔。”婉纱撇了撇了嘴,不以为意,但是福满楼的川菜她确是极爱的,口味麻辣地道,尤其是那道川香水煮鱼,红油油的汤汁里面捞出白嫩嫩的鱼片,入口即融,吞下去之后要等一等,那麻酥酥的痛快感觉才从咽喉深处慢慢盘旋上来,她一直喜食甜辣,多辣的东西她都敢吃,即便是酷暑炎夏也不肯错过。坐在大厅的餐桌边,她菲薄了那起挑起战乱让民不聊生的司徒慕之流几句,就不作声,舔着嘴巴等着上菜。      戏台上自是一班生旦净末在那依依呀呀吹拉弹唱,曲目是昆曲中颇为著名的《牡丹亭》,该泣的地方泣,该诉的地方诉,并无稀奇,婉纱也懒得嘟囔,反正菜已陆续端上桌,一看见水煮鱼,她哪儿还有心思听戏。      正吃得高兴,大厅里突地一阵骚动,有食客抬头看去,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两排正装的护戎卫队,装备森严,腰间别着的弹药匣子各个渗着寒光,再往外一点看见一辆黑色德国汽车停在路边,外面侍从模样的人刚把车门打开,一个一身戎装的男子从里面下来,待站直了才觉他的身形非常高大英挺,比那些训练有素的侍从们都高出半个头去,更显得桀骜突出了几分,容貌虽是年轻俊朗,只是眉宇间透了一股不怒自威的萧杀,直让人不敢对着看过去。      他睥睨众人,双手抄着裤子的口袋,炎炎烈日下,胸前的金属扣子却渗着凉意,步履铿锵地走了进来,福满楼的老板亲自出来迎接,男子也不理会,他穿过大厅朝二楼包厢的楼梯走去,经过婉纱和欧阳子傅的时候,他的脚步似是下意识地缓了一缓,凌厉的眼神自婉纱洁白俏丽的面颊上扫过。      婉纱丝毫没留意他,她这会儿正战战兢兢地用筷子夹着那片颤颤巍巍的水煮鱼片,生怕那白嫩软滑的鱼片掉下去,欧阳子傅忙伸着勺子帮她去接,两人相视一笑,旁人自能看明两人的关系,那男子的嘴角略过一丝清凉不屑的笑意,然后恢复脚步匆匆上楼,锃亮的皮鞋,直震动楼梯的木板,吭吭作响。      “是司徒大少。”过了半晌,安静的大厅才三三两两响起窃窃私语声:“那就是司徒清瓯,司徒大帅的宝贝独子。”      “啧啧,这气势,这品貌,那眼神凌厉得像是能杀死个人,倒比他老子更是个厉害角色。”      “可不是,听说,这位司徒大少的手段,比司徒慕更狠毒,将来要是这位接手了墨军,这天下,说不定姓了司徒去了。”      “嘘,青天白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天下不太平啊,到处都是各方势力的眼线,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还是充耳不闻的好,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哟。”      窸窸窣窣的私语渐渐平息了下来。    6   婉纱吃得痛快,一盆水煮鱼很快再捞不出半片鱼肉,小小的一碗红梗老米饭下肚,她已经吃撑了,捂着肚子,皱着眉头,嘟嘴和欧阳子傅撒娇。      欧阳子傅忙奉送餐巾子给她,倒井拔的酸梅汁给她消食,言语间皆是柔情爱意,好不甜蜜。      一杯酸梅汁喝了下去,婉纱的脸不知怎的火烧火燎地烫起来,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怪了,刚刚吃那辣的也不见脸红,这会儿喝了解暑的酸梅汤,怎的脸上就不自在起来,心口也突突得厉害。”      “不是中暑了吧,都怪我,这么热的天,还带你来吃川菜,明知道你见了辣的又管不住嘴。”欧阳子傅担心地看着婉纱的脸,那上面先是滴了染料一样点了一点,随后那红色迅速晕染开去,整个脸颊都绯热起来,虽是看上去娇憨羞涩别有一番风韵,但要是真的中了暑气就麻烦了,他小心地问:“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吹吹风或许能好些。”      “罢了罢了。”婉纱也被这恼人而不舒服的脸红心跳弄得没了兴致,况且这台上的戏班也确实唱得不怎么样,比不得月鹤戏院孙月笙老板三成的功力,没有听头,索性出去逛逛,看看影院有没有上什么新的片子,难得能和欧阳子傅出来一次,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才肯再放他出来。      两人结账后,匆匆地离开了福满楼,说来也怪了,脚儿一踏出饭店,婉纱顿觉心头一阵通畅,大正午的天气闷热也没有风,她脸上的红晕却渐渐地散了。      司徒清瓯直到看着那位容貌清丽的女子挽着她身旁的那个白面小生的胳膊,卿卿我我地出了饭店大门,才收回了视线,他自戎装的口袋里掏出雪茄夹在手里,一旁的刘相卯忙帮他点燃,然后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半晌才轻声耳语到:“少爷,要不要帮你打听一下那位小姐姓甚名谁。”      “算了。”司徒清瓯呆呆地看着楼下戏台上哼哈吟唱的戏子:“最近局势紧张,我爸爸恨不得把我掰成两个用,再说,眼下这桩事儿非常要紧,容不得半点闪失,我哪儿还有心情和穷书生抢女人,等我闲了再说吧”      刘相卯和司徒清瓯打小一起长大,这位小爷心思缜密,眼里容不得一丝沙子,言语间总是点到为止,你若是明白,自是你应尽的责份,你若是不明白,他气起来一枪毙了你也说不定。他听司徒清瓯说以后再说,于是心中自是明了,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      婉纱和欧阳子傅走到中山路的电影院,正好赶上下午的第一场电影,是当红影星苏绫罗主演的《碧海情深》,婉纱极是喜爱苏绫罗,爱她美得大气、行为大胆,于是忙不迭地买票进场。      电影行进大半,女主角被地主老财强占,昔日情人畏惧权贵,也弃她而去,影院中响起了一片抽泣声,欧阳子傅习惯性地掏出手帕,黑暗中伸到隔壁的座位上,依照婉纱的个性,现在肯定已经是哭得梨花带雨了,他怜惜地笑着,这世上,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自己一样懂得如何去疼她爱她,她不消多言,他自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所需。      果然,手帕被轻轻地接了过去,只是过了一会儿,子傅感觉到自己肩头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流,是婉纱的脸颊,她靠在了他的身上,两手抱住他僵硬的胳膊,伴着啜泣,幽幽问道:“子傅,如果是我,你会弃我而去么?”      “不会的。”子傅想都没想便回答,这有什么需要想的,此刻近在咫尺的娇人在侧,正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幸运,不论遇到什么艰险,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保护她,永远陪伴在她左右。      想到这儿,欧阳子傅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激情,往日面对心爱人的畏缩,在这片黑漆漆的影院里,一消而散,他将手臂从婉纱的手中抽出,隔着座位,将她的身体揽进自己怀里,很用力,他甚至感觉到她身体的阵阵战栗。      “我也不会离开你的。”婉纱清甜地回应他。      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被初恋的朦胧暧昧充盈,幸福满满,眼中自不会有别的,自不会想到未来的诸多变故,这世界何其的凶险,他们的誓言,在现实中,也许分文不值。但是此刻,他们紧紧相拥,近距离地感受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仿佛下一秒,就叫做永远。       7   这一天玩得快活,日头落到西城墙后面不见了踪影,两人才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欧阳子傅帮婉纱拍了大门上的门环,仍陪她站在那等着,不多时门丁来开门,却叫住了正要离去的欧阳子傅。      “欧阳少爷,老爷吩咐过,你送小姐回来,别急着走,去他书房见他,他有话要和你说。”门丁有礼地说。      “哦。”子傅点点头,心里想着自己一天没去柜上,恐怕又有很多事情耽误下来,还是去和罗老爷子说个话才对,便也不多疑,将婉纱送到后园月门口,两人又绵绵不舍了半晌。      到了罗何睿的书房,还没推开门,门口的小厮就指手画脚地冲他比划着:“刚刚老爷子又发了好大的脾气,不知怎的了。”      进了书房,方闻满屋子呛人的烟味,罗何睿孤坐在书桌后,一脸怅然。      “罗伯伯,发生什么事了?”子傅定神问道。      “还不是这恼人的时局,又要征兵打仗,到处都不太平,那些为官的各个野心勃勃,丝毫不顾苍生百姓的死活,唉。”罗何睿砸着桌子,愤恨地说。      “哦。”子傅淡淡地笑了一下,罗老爷子这副神情,倒和家父欧阳真很是相像,对这乱世无限愤恨无奈,满腹嗟叹,但想必今晚发这么大的火气,不单是哀叹黎民苍生吧,他没有追问,而是走到门窗边,小心地向外打看了一番,确认无人偷听,才回头谨慎地看着罗何睿的脸色。      欧阳子傅从来都是这样细心妥当,虽说这乱世到处都不太平,但好歹也是自己家的园子,必不会有歹人无聊到来这窃听什么机密,倒是他这样周到,罗何睿的心气也稍稍平稳了些,叹了一口气:“今天张存秉又来我这恐吓,要我们商号供应一万件军装以备张军过冬用,他敢在司徒慕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我看墨安今年的年关,怕是要不太平喽。”      “原来是这样。”子傅点点头,心里有了分寸,原来这罗何睿虽然是世代经商出身,但为人却极清淡,不爱攀附权贵,不喜好政治,凡是和官方军事有关的生意,他都不愿意做,所以近年来账上的收入才日渐紧张,只靠几个老主顾在撑着场。      天下这样乱,保不定今天姓李,明天就姓了王,帮谁做事都不能长远保命,唯有尽量不去涉足,做军装这样的大事,岂能儿戏,况且姓张的军阀羽翼尚未丰满,现在竟然如此狂妄,这笔生意,虽是一本万利,但万一这姓张的战场上不行了,被司徒慕的人知道,墨安城里竟然有商号供应张军军服,岂不是惹来了杀身之祸。      可若是不接这订单,拂了张存秉这会子正值狂傲的心兴,他也必定也不肯善罢甘休,所以,这真是件进也不得,退也不得的棘手买卖,偏今天自己又不在,罗锦年早就不知跑哪儿鬼混去了,罗老爷子这半个晚上可真是难熬。      “子傅,你有什么法子没有?”罗何睿这番殷切地看着欧阳子傅,他培养□了他这么多年,此刻多么希望他能撑得住台面,帮自己一把,自己老了,罗锦年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这堆烂摊子,以后保不齐就得他欧阳子傅兜着了,他能不能胜任,眼下虽是危急,却也正好是考验的时候。      “罗伯伯,我倒有一个法子,就是不知能不能行得通。”欧阳子傅凝眉思考了半天,终于抬起头,但是目光还不是十分确定,他对罗何睿还是非常敬畏的。      “你但说无妨。”罗何睿看着他。      “我想,此事事关紧急,不仅关系着罗家老字号的香火,更关系到整个罗府上下家眷的安危,所以,断要做出一番牺牲唯能保全。您需要动用您这半生所有的人际关系,甚至说破嘴皮子去求,方才有可能行得通这法子。”      见罗何睿面色平静,他长吁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是八月,到年底还有四个多月,一万件军装,我们江南各地的几间作坊若是连夜开工,连着布料加工裁剪到成衣缝制,按理说是赶得出来的。但军衣本身缝制要求极特殊,断不能马虎,我们从前也没有这样的经验,眼下墨安城外张军和墨军打擂台,到处都是两军的层层卡哨,戒备森严,大宗的商货进出都困难,镖局和货运公司断不愿这时候接洽,开价也自是昂贵,更何况是军事物资这么惹眼的东西,我们的棉花缝线纽扣等物资很难及时调运各处工厂。不妨就将这个道理给张存秉说明白,劝他将订单分散给其他商号,咱们多家商号同时赶制,只怕出货要更快些,这样对他来说,及早备齐过冬的所需,是极好不过的。      说服其他商号分做这批货,就要麻烦您的同行老友了,甚至是一些竞争对手,如佟记,赵记这些大布行,多拉些老字号参与进来,自是再好不过。虽然听起来这对他们是毫无益处的生意,但军装自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能够借此机会和咱们罗记重归于好,让我们记下个人情,把我们的老主顾分他们几单,以长远的角度,其实也是好的。更何况,万一打起来,张军得了势,他们也自然是有好处。这样,即便将来司徒慕寻罪下来,吃亏的也不止我们一家,参与的商家太多,各家分散的货量也不相上下,到时若要贴封条还是抄家坐牢,难免会让整个墨安的纺织业大受影响,所以,司徒慕断不会不顾大局而为之。反之,就算是张军胜了,得赏的也不会只有我们一家,不至于太过招摇,惹人谗言。”      欧阳子傅一口气说完,言辞中尽是客观的措辞,生怕说得不好惹罗何睿不快,让他去求同行中的那些对手们来帮忙,尤其是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赵记赵老板,这不是让他老脸扫地的勾当吗。他小心地看着罗何睿的表情。    8   罗何睿先是毫无知觉,随后用打量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欧阳子傅,让欧阳子傅有种如履薄冰的不安感。      “好!”良久,罗何睿突然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欧阳子傅吓了一跳,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他也不奇怪,反而赞许地看过来:“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罗家老字号,为了我这一府的家眷,我这张老脸,丢得值得,子傅啊,我真没挑错你这个人!”      “哦。”欧阳子傅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两人商议具体的细节,这一夜,自是不能安睡。      婉纱自回了后院,清洗了一番,去了燥热,换了居家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梳理青丝,对着西洋镜,又忍不住想起白天在影院里和欧阳子傅的那番贴心体己话,心内只是乱撞不止。      躺到床上,头及了枕,一夜黑甜,清晨醒来后虽觉得做梦,又记不得内容,嘴角明明带着笑,自己却不察觉,直逗得小翠掩嘴窃笑,回头又去和小丫头们猜测小姐昨儿和欧阳少爷进展得怎样。      婉纱懒得计较她们在那碎嘴,径自到石榴树下的鱼缸边逗弄金鱼,这一缸五花狮头也是欧阳子傅送她的,怕她在家里呆着烦闷。市面上五花狮头是常见的,但这样一缸极品的红头却是少有,鱼体王彩绕身,诸色斑杂,尾鳍宽大舒展,最好的是头顶巨大红润的肉瘤,各个丰赤剔透,这样一缸上品,想来子傅弄来也颇费了一番心思,婉纱本是爱读书身子痴懒,不喜弄这些鱼鱼草草,硬生生地被子傅这番热情给感动,隔几日便要换水,清洗缸底,买上好的水草河石浸着。      玩了一会儿金鱼,身子也乏了,正要寻小翠弄茶点来,却见罗锦年在长廊上远远对自己招手,便快几步走过去。      “大哥难得到我这儿来一次,可真是稀客。”还没走到他近处,婉纱便笑起来,他这样形色匆匆,又一脸讨好,想必又是惹了乱子,爸爸怪罪下来,躲到这里来偷得半日闲。      “唉,爸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平日里就总挑剔我的不是,现在店上又乱,左右都是你那心爱的欧阳少爷在撑场子,我倒越发显得碍眼,索性寻个清静地方挨着,眼不见心不烦。”      “最近店上很忙吗,怎的没听见子傅提起?”婉纱听锦年这样说,才寻思着昨天和欧阳子傅出去,倒也没见他很忙的样子,只是话问出了口,便觉得没意思,又岔开去:“听说你那赛蝴蝶又傍上了别人,难怪你这样清闲了。”      “女人如衣服,身外之物,谁稀罕呢。”锦年气呼呼地说,随后又像是满腹心事地看着廊前的石榴花:“前日夜间和张军统出去应酬,倒见她跟在姓张的身边了,女人真是善变呐。”      “你怎的和那些武夫混在一起了?”婉纱也没接他的话,自打开他要折花的手:“你上次折了我这几株石榴花,插在花瓶里没几天就败了,没来的心疼了我半晌,这会儿断不让你再折了。”      “应酬嘛,这乱世里不比当年,经商做生意,哪能不给自己寻个后路找个靠山,爸爸的脑袋却总是转不过来,管它日后的江山是谁的,军中有个照应,难免日后会有好处。”锦年烦乱地回答。      “想必,这就是你今天躲我这儿来的原因了,爸爸从来不让我们结交军中的朋友,前些年我有个要好的女同学,他得知人家爸爸在军中做事,立刻让我跟她绝交。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嘴上虽说数落,语气却是清清淡淡的,婉纱自视清高,生意上的事,罗何睿不让她过问,她便乐不得不去操那份闲心,大哥虽是不成器了些,但量他肚子里没多少能水,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她只求欧阳子傅能安心料理家事,替爸爸分担解愁就好了。      只是,真辛苦子傅了,将来,自己一定加倍体恤他,想到这儿,脸上一红,别开头去看别处。   兄妹俩闲话至晌午,一起去陪罗夫人吃饭,然后自归各处,无话。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墨安城中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更浓,街上总有着不同派系军装的人闹起纠纷,城外各处不时响起枪炮声,想必又是哪里打了起来,虽说城外已经乱成一片,但司徒慕消息封锁得森严,一过了九月,进出墨安城都加强了哨卡,出去容易进来难,城内百姓们根本不清楚城外的局势到底如何,只是照常过日子,报纸上的消息也多半真假难辨,看不看也罢。      欧阳子傅跟着罗何睿四处奔走求靠,总算有几家布行的老板松了口,多半是觊觎罗家那些老主顾的订单,局势未卜,为了能尽早解决这桩烦心事,罗何睿也算赔尽了老脸,镇日里烟抽得多了,咳嗽出了血丝。      罗锦年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自打张存秉九月上旬离了墨安,去东南近郊的山岚县附近练兵,与司徒慕同僚的周松陵陵军对阵,罗锦年也像是跟着人间蒸发了似的寻不见人。      未等到张存秉回墨安具体商议分散订单的事,罗何睿就病倒了,婉纱自是不离身日夜侍奉榻前,店里的事唯有欧阳子傅一人盯着,两人一内一外,倒像是罗家本没有罗锦年这个人一样,罗何睿恼着罗锦年不成器,自己病着他也不回来,只是让病更加重了几分。       9   山岚县是墨安东南近郊的重镇,周张两军都不敢轻视,若是交火必会伤亡惨重,所以大战的可能性不大,只是静观其变,偶尔在附近小地方擦枪磨火,寻找合适的战机。      因为封了城,所以墨安之外的工厂自是指望不上,罗家和其他几家商号也只得日夜催着城里的作坊赶工,只求能快点交差。      过了九月,十月十二便是墨军大帅司徒慕五十岁大寿,宴请好友及各系军阀头目、政府要员是他每年要办的大事之一,一众军阀头目都在宴请名单之中,张存秉也在其列,可今年情形不同往年,寿宴虽是照例,但四下里都是一片猜测,不知道会不会是场鸿门宴。      十月七日,张存秉返回墨安城,城内一片躁动,他胆敢在这个时候回墨安,也实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谁不知道,墨安城十几年来都是墨军的主据点,城中各处,掘地三尺,哪里不是司徒慕的眼线,若要致他于死地,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难。      他必是料定自己多年跟着司徒慕攘外安内,劳苦功高,又是应着司徒慕的邀请而来,上至京都外国公使,下到郡县村野田间,都在看着这场局,司徒慕若是敢暗算自己,也要背负上弑客的恶名,保不定引来中央政府和其他军阀的侧目。      十月八日,罗家的店里收到一封宴函,邀请罗家掌柜于十二日正日到司徒慕府中参加寿宴。      这封红色信封塑壳烫着金色大字的宴函来得毫无预料,无异于在罗何睿头顶扔下了一枚冒着热气的哑弹,虽没有彻底炸开,却更是让人心魂震慑。罗何睿虽然经商有道,但毕竟是和军中从无往来,这封邀请函来得蹊跷,难道是为张军做军装的事情败露了,可是其他几位布行老板却并无收到任何宴请。      他和欧阳子傅商议着,不能让家中女眷知道这事,免得她们担心受怕,也免得人多口杂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只将事情瞒了下来,除了铺子里的贴身伙计,再没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罗何睿这时病得更重,日夜咳血,婉纱和欧阳子傅都深知,他这是病入膏肓,他本想支撑到这批军服赶完,就为欧阳子傅和婉纱办婚事,再迟一些,他怕看不到最疼爱的女儿出嫁那一天了。      “罗伯伯,还是我去吧。”子傅借故有公事,支开了罗夫人和婉纱,看着罗何睿咳得灰黑色的脸,不无担心地说。      “信函上写得清楚,指明是要我去,放心吧,不过一日应景,我还是挨得过去的。”罗何睿勉强说完一句话,便又咳嗽不止:“子傅,罗府里的事情,以后也多劳你操心照料了。”      “罗伯伯,您不要这么说,照顾伯母和婉纱,是我份内的事。只是这宴函来得莫名其妙,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怕是另有隐情。”子傅听出了罗何睿的画外音,心中也不由得难过。      “老、老爷,少爷回来了。”一个小厮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禀报,忘记了叫小丫头答话,一时间屋内的两个人都怔住了,都没料到这时候他会回来。      直到罗锦年进了屋,罗何睿才勃然大怒起来:“你这个不孝的逆子,你眼中可还有这个家,这一个月来,家中上上下下,全都靠子傅和婉纱撑着,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了,你还有脸回来!咳咳……”一番暴怒,早已咳得快要昏迷过去。      “我随张军统去了山岚前线,事情来的突然,也来不及和家里禀报一声,昨儿才得返回城里,这不就急着回家看爸爸的病了。”锦年先是听罗何睿骂得不耐烦,才讪讪地回答,随见屋里的二人大眼瞪小眼看着自己,才又来了兴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有官职了,张军统和我投缘,将我留在身边做谋士,将来他攻下了墨安,我们家日子就好过了,爸爸总不让我和军中人来往,其实军中的人原是极好相处的。”      “大哥,你别说了。”子傅轻轻地打断了锦年的话,方刚锦年的一席话,不亚于在这混乱的火星之中填了一把柴,罗何睿早就闭了眼睛晕厥过去,一众女眷闻讯进了屋子,也是不明就里忙着掐人中冰敷唤大夫。      这下可好了,正愁不知道为何司徒家的宴函会不请自来,原来咱们千藏万躲的事情,竟然统统都让这个罗锦年自己找了回来,罗家和其他商号为张军做军服不假,但这再大也大不过家里竟然出了个张存秉身边的谋士,尤其是在这么紧张的局势里,他罗锦年何德何能,配得起谋士二字,只怕早就遭人陷害,半颗头别在了裤腰上,自己还毫不察觉。      而且,这样一来,就生生是等于将罗家和张存秉划到了一个阵营里,结果就是,和司徒慕对立。呵呵,和司徒慕对立,这里不是别处,这里是墨安,墨安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司徒二字,难道这样浅显的道理罗锦年都看不出来,他真是荒唐自负到极点了。      罗何睿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些知觉,见到锦年又要大骂,欧阳子傅忙把愣模愣眼的罗锦年拉出了屋子。      两人到了屋外,走廊里这时一片安静,几片枯了的叶子落在廊前,风一吹就在地上翻滚着,人也像这风扫落叶一般,茫茫然不知如何方能自保了。      “你不必挡着拦着我和爸爸说话,我知道你一直念着我家的家业,防着我和你争,你放心,我绝不和你争抢,你只照顾好我妈妈和妹妹就成,外面的事,自有我顶着便是。”事到如今,罗锦年依然振振有词,不知自己已经筑了大错。      “大哥。”欧阳子傅被他呛得不知何处下口,否认自己觊觎罗家的家业么,现在这个时候,自是有理也说不清,他只能自己和自己怄气罢了:“你在张存秉身边,可曾为他出谋划策过,他此去山岚,为何要带你一同,这些你都仔细考量过没有?”      “自是我得他的力,断不用你管。”锦年看着子傅心痛的神情,心中倒很是得意,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被欧阳子傅比下去,今天方才扬眉吐气一回,他断不会让他占了上风。      “唉。”欧阳子傅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痛心地看着罗锦年:“大哥,罗伯伯一心不想让婉纱过问外面的事,你若是还念着情分,请千万不要和她说起军中的事,她心思细,罗伯伯这样病着,伯母身体也是素来不佳,家里都是她一个人照料着,我们不要让她徒增心事了。”      “好吧。”锦年想了一想,反正婉纱素来称军人为武夫,也与父亲一样讨厌打仗和政治,一等女流之辈,不和她说也罢,免得她伶牙俐齿的又说风凉话,好不烦人。      罗锦年在家闷了半日,罗何睿见他就发火咳血不止,罗夫人也病怏怏的,无心搭理他,婉纱照顾两个病人,忙得只恨不能□,欧阳子傅又在店上回不来,整个家倒只有他像个外人,连下人都不和他说一句话,他只好到张存秉府上闲晃悠,寻了个看得顺眼的小丫头逗闷开心。    10   十月十二日,满城张灯结彩,位于墨安城里偏西北的司徒慕老宅更是门庭若市,各色外国进口的汽车停在空地上,园子里,着戎装西服的达官显贵或是精心打扮的小姐太太们熙熙攘攘,宽敞的院落里搭着戏台,戏班子唱得正是热闹。      司徒慕在后面的内间休息,前面一概交给下人照看着,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司徒清瓯和公孙先机,公孙先机是跟随司徒慕几十年戎马天下的第一谋士,极为心腹可靠,此刻屋内只留这两人,且均眉头深锁,烟雾缭绕,可见事情的重大。      罗何睿一早便正装出门,病卧了多日,终还是强撑了爬了起来,他昨夜里和欧阳子傅长谈,将店里诸事交代得清楚明白,只怕是自己也料着不详了。      婉纱这天也难得起了个早,虽然爸爸和欧阳子傅并未和她说起什么,但她如此敏感聪慧,还是隐约猜到,店里怕是发生了事情,她打从床上下来眼皮就跳,到了罗夫人那里,才知道爸爸早就出去了。      “爸爸病了这么多天,都没怎么下床,今天却这么突然要出去,也不知是怎的了。”婉纱坐在罗夫人床边:“外面好像更乱了,我听说近日司徒慕连邮局的书信都压住,不许发送各家,怕是又要打仗了吧。”      “怕他怎的。”罗夫人这会儿反倒宽慰起婉纱:“任他外面再打再乱,战火也烧不到墨安城里来,墨安从古至今就没有军队在城中交过火,我们只老老实实守在家里,总是安全的,不要去想那么多。”      “我只是担心爸爸的身体,他这次犯病,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的。”婉纱叹了口气。      “说来,多亏了子傅这孩子,若不是有他在店里撑着,只怕你爸爸的病早就熬不过去。”罗夫人脸上浮起了阵阵愁云:“人老了,总是要有这么一天,你大哥是指望不上了,你爸爸唯盼着能亲眼看见你和子傅结了婚。”      “我见近日家里库房总是有人搬东西……”婉纱虽是心情沉重,但话问到这儿,面上却也渐渐红了,不再继续说,只在手中搅着一丝方帕。      “是啊,欧阳真也是极好面子的人,虽然家里不济,彩礼倒也送得齐全,我听你爸爸说,最近铺上在赶一批非常要紧的货,等忙完了,就好给你们俩办喜事,要是他能多熬个三年五载的,兴许还能抱上外孙子呢,唉。”罗夫人说着,也不由得滴出了几滴眼泪,旁边的小丫头忙递毛巾过来。      “妈妈,我知道了。”婉纱垂着头,轻轻嗒嗒地说,嘴边自是难以掩藏羞涩的笑。      这一天直到了晌午,铺子里也没任何动静,婉纱陪罗夫人聊了会儿天,左右娘俩都是犯懒,各自回去午睡,一觉睡过了头,直到下午三四点才起来,眼皮倒跳得更厉害了。      吃了些茶点,她径自在后园里闲逛,和小丫头们说笑一会儿,就见前院有小厮急匆匆往罗夫人房间里去了,没几分钟,听见罗人房中的小丫头们发出一阵惊叫声。      婉纱心觉不妙,忙快步往过跑去,进了屋子,才看见五六个丫头围着罗夫人团团转,那罗夫人此番竟然是晕厥在地,有了出气没的进气。      “快去叫陈大夫过来。”她忙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出去,又吩咐剩下的别急,扶罗夫人到床上,去厨房打水,取柜子中的‘痛心丸’出来,掐了半块放到罗夫人口中,半晌,她才迷乱地睁开眼,却一言不发,直拉着婉纱不撒手。      陈大夫来了,婉纱忙起身让他诊断,自己退到外间,对方才急匆匆冲进来通报的小厮训话:“你这孩子是脑子烧坏了,也不是个新来的,明知夫人身子不好,还这样毛手毛脚的。”      “大小姐,大事不好了。”那小厮先是心急,后见罗夫人生死不明地晕厥过去,倒吓得没了底气,此番见婉纱逼问,才知自己确是莽撞了。      “怎么了。”婉纱心中一沉,这小厮正是罗何睿贴身的,这大半天未见父亲回来,他那身子,出去这么久,也该撑不住了,若非是真的料中了?      “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厮的话正中婉纱下怀,她身子一摇,就要向后坐去,小厮忙搀扶住她。      “快点说。”她推开小厮,定了定神。      “城里正午的时候出了骚乱,老爷、老爷在回府的路上,中、中枪了。”那小厮本也是罗何睿贴身的,说到这儿,也止不住啜泣起来。      “啊。”婉纱心中倒抽一口凉气,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要再询问那小厮具体的,那小厮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了,想必是有人叮嘱过,只急得婉纱干跺脚。      这时陈大夫从里面出来,婉纱只得先去过问母亲的病情,倒无大要紧,不过是心悸的老毛病,开了几幅一直服用的中药,自让小丫头去煎煮,送走了陈大夫,罗夫人在帐内不迭声地叫婉纱,婉纱过去,她也只是拉着手干掉眼泪不说话,看着更是心焦。      外面再没有传什么话来,罗夫人这儿又走不开人,欧阳子傅应该在前面张罗,他若容得出空,应该会让人再传信儿回来,她唯有死等,也不知子弹中在了哪儿,要不要紧,父亲的身子已经那样了,怎能还经得住中枪啊。      这些军阀政府们,真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她悲愤难平,罗夫人面前又不敢表露分毫,免得让她更心伤,一日煞是难熬。      一直到了半夜,罗夫人吃了安定药片睡下了,婉纱才得抽身,打发门丁出去叫车子,左等右等外边也没个传话的回来,她料定是不好了,必然要亲自过去一趟。      下午那个传话的小厮吃了婉纱几个耳光,嘴也软了,顺口就说了一个地址,婉纱乘着夜色,坐着黄包车往那地址赶去。      却是城西南的一处罗家分号,进了前台,分号的掌柜倒仿佛料定了婉纱会来,并不惊讶,只低声告诉她:“老爷和欧阳少爷都在内间,小姐进去看看吧。”      婉纱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点了点头,后面走廊没有点灯,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掌柜身后,拉开了边角的小门,迎着来的正是欧阳子傅焦虑憔悴的脸。      “爸爸怎么样了。”一看见子傅,婉纱终是忍不住了,眼泪噼啪落了下来。      “罗伯伯想着你定会过来,在里面等你,你快进去吧。”欧阳子傅此刻竟也形容凄凉,更让婉纱的猜测全应了,她抽泣得出了声儿,脚不沾地地朝床铺奔过去。    11   罗何睿面色死灰地躺在帐内,胸口缠着的纱布下,渗出猩红的血迹,气息奄奄,见了婉纱,才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      “爸爸。”婉纱忙跪在床前,握住那只熟悉而苍老的手。      “我不行了。”罗何睿断断续续地说:“锦年那个逆子,我只错生了他。苍天,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爸爸,您别说傻话,咱们赶快去医院吧,现在外面打仗,枪伤的救治法子是很多的,怎么会不行。”婉纱哭着说。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必麻烦了。”罗何睿惨淡地说,视线又看住了婉纱的身后:“子傅,我们罗家,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了,我只认你是我自己亲生的儿子。”      “爸爸!”婉纱肝肠寸断,只能看着父亲的身子在自己眼前慢慢冷去,她颤抖着,抚上了罗何睿的双眼,伏在他僵硬的身体上,恸哭不已。      因是最小的孩子,罗何睿最疼爱婉纱,婉纱尚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把自己放在肩膀上,在院子里奔跑,或是抱在怀里,用覆满胡茬的下巴蹭得自己求饶,可是现在,他躺在床上,却是再也不能和自己嬉闹了。      “婉纱。”子傅走过去,将婉纱的肩膀揽住,只觉得她身子柔软冰凉,似是要倒下去般的扶不住。      “子傅,为什么不肯让我和妈妈知道。”婉纱被扶到外间,里面自有下人忙着收拾,她死死地抓着欧阳子傅的袖子。      “罗伯伯知道夫人身子不好,只不想让你们过来,怕她不行。”欧阳子傅欲言又止:“而且……唉……”      “那我大哥呢,有没有打发人叫他。”婉纱问。      “别提了。”子傅狠狠地握着拳头:“这祸事,竟都是他惹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婉纱定定地问。      “大哥不知怎的和张军统的人闹翻了去,被一伙人沿街追打着,正被老爷撞见,起了冲突,那些人竟然是有枪的,老爷护着大哥,就……”欧阳子傅低声陈述着。      “报官了没有。”婉纱问。      “报什么官,这天下,都在那些军阀手里掐着,报官不是自讨苦吃么,为了怕有后患,真是连医院都不敢送去。”子傅咬着牙,拳头砸着桌子:“大哥也真是个没骨气的,见事情不好,拔腿就跑了,竟是一点父子情分都不顾的。”      罗何睿的丧事,就在一片沉闷压抑的气氛中低调地办了,除了自家的一些亲戚,没有外人参加。听说,就在罗何睿出事的当天,司徒慕府中也出了大事,那些参加宴请的宾客,不到午饭的光景,就都在司徒慕私家卫队的护送下,正襟危色地匆匆乘车离开,司徒府加强防守,到了傍晚,才从后门陆续抬出很多盛放尸首的担架,盖着白布单子,不知道死的是些什么人。      参加宴请的人均矜默不肯说出究竟,直到几天后的报纸,才刊登出了司徒慕关于十月十二日兵变的通告,张军头目张存秉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被查知后竟在宴席上出言不逊,欲拔枪刺杀司徒慕,司徒慕的长子司徒清瓯当场将其击毙,他身边的随从也先后被处决。      张存秉的军队在墨安城外对墨军构成威胁,自是人尽皆知的,其谋反的证据也被司徒慕样样查清,人证物证都有,又被司徒慕这一临摹,倒更是可恶的几分。一时间竟然无人能指责出司徒慕父子半句不义的话,也只能叹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一招算错,满盘皆输。      婉纱才不关心军中的事情,只是万幸张存秉被枪决了,省去了再来滋扰的后患。罗何睿的丧事,在欧阳子傅的关照下,也省去了她很多心力,罗夫人的身子更弱了,她只好多腾出空来陪她,婚事也是遥遥无期,丧父是定要守孝三年的。      欧阳子傅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两人连见个面都急匆匆,来不及说个取暖的话。      这一天,家中自只有母女二人,罗夫人吃了茶小睡过去,婉纱在长廊上看着廊外的落叶失神,十月就在忙忙扰扰的伤心事中过去,十一月一来,天凉得快,夜长日短,下人们不敢太吵嚷了,满园的花草无心打理,残的残,败的败,竟是一片萧条凄凉的景色。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12   想着古人伤秋感怀的诗句,她不由得眼眶泛红,小翠在一旁看着她形容凄瘦的背影,也忍不住用袖头抹起眼泪。      “小姐,前头有小子传话,说有客人要见你。”哭了一会儿,小翠才走上前去叫她。      “哦,我去换个衣服,你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婉纱揉了揉阵阵刺痛的太阳穴,呆呆地朝自己房间走去。      不过半柱香,她已打扮齐整,青灰色丝缎对襟夹袄,少许挑着淡色的镶边,下身一条同色的长裙,头发上插着一根银白色发簪,既不失端庄,又有几分守孝的凄苦。      到了会客厅,方见了客人,是赵记布行的赵老板,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厮,正在把玩茶盏。      婉纱对生意上的事素来生疏,但罗何睿和这个赵老板一直不合,她还是略有耳闻的,所以他定不是来吊唁的,或者是有别的事,却也猜不出,她只得笑着坐在一边。      “罗大小姐,你爸爸的事,我也是刚听说没几天,你们家怎么办丧事也不通知我们这些老家伙,我们也好来帮上几手,捧个场面,你家人丁稀少,总是忙不过来的。”赵老板打量了婉纱半晌,见她虽不作声,但是形容却极为得体谨慎,不卑不亢,挑不出疏漏,便只好先开口寒暄。      “有劳伯伯们挂着,外面自是不太平,我爸爸临终前交待了,凡事从简就好。”婉纱回答。      “家中有什么困难,要和别人说一说,有个照应总是好的。”赵老板说。      “谢谢,暂时还过得去。”婉纱笑笑。      “好吧,耽误了这么会子时间,见罗小姐也不是不识大体的,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有话就直说给你听吧。”赵老板边说,边从贴身的口袋中抽出一张纸,让小厮递给婉纱。      婉纱接过纸头,却见是自家的房产契结书,怎么会在赵老板手中,她疑惑地看着对方。      “我料着你爸爸走得急,欧阳子傅又不善经营,家里一时账上吃紧,不好过冬。所以,你大哥将这房子卖给了我,我今天是来看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将房子给我空出来,我好叫人重新收拾收拾,让太太小姐们搬进来住,你家这园子小巧却不失风雅,全墨安也数得上数,我那几个姨太太喜欢得紧,巴不得早早过来。”赵老板点起了烟袋锅子,乜斜着眼睛看着婉纱。      “大哥,把房子卖了。”婉纱下意识地嘀咕了几句,自罗何睿去世,罗锦年失踪,连葬礼都没参加,罗何睿临死前既表明了不认这个儿子了,但好歹也没有说给外人听,明面上,他的确是罗家的长子,所以,如果罗锦年要卖房子,也是行得通的。      “是啊。钱我都已经付清了,就等你们搬走。”赵老板回答。      “赵伯伯,我们这阵子都没和大哥联系,这事家中确实是不知情的,您能不能容和我大哥联系过,再给您答复。”婉纱怕事情有诈,便做权宜之辞。      “那是自然,这么大件事,总不能凭我一面之辞。不过……”他复又扯出一张纸头:“这是你大哥和我签下的字据,上面有他的印章和字迹,他说好这个月底要交房子的,银票我都给了他,你自去联系他没错,但是到了月底,如果我拿不到这房子,我们也就只好诉之于公堂上了。”      送走了赵老板,婉纱心乱如麻,叫了车子奔店里去,想和欧阳子傅说一声,商量个对策,到了铺子里,竟然也是一片乱糟糟的,原来,账上一大笔钱,竟然无缘无故地被挪走了,问银行的伙计,也是说被罗锦年支了去,这一笔钱正是要用在接下来的几笔大订单上,如今没了,订单肯定赶不上,到时候老客人也定要光火,罗家的商号,多年来不做军中买卖,基本都是仗着这几个老主顾在撑着,断是得罪不起。      “这可怎么好,大哥这不是生生要把咱们往绝路上逼。”欧阳子傅砸着桌子,他几夜不得休息,此刻眼中布满了血丝。      “子傅,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爸爸的家业自然有他一半,但我和他是嫡亲的兄妹,妈妈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从来不打算要分家,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釜底抽薪地把事做绝,我想过了,如果实在联系他不上,我决心要将他对峙公堂。”      “没用的,婉纱,你难道没听说,他现在又投靠了周松陵,现在人在山岚县,威风得很,一年半载都不会回墨安,周松陵在山岚拥兵自重,连司徒慕都避讳三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我们奈何不得他们的。”子傅愁云惨淡地说。      “啊,他又投靠了周松陵?”婉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心气神都散乱了下来:“妈妈身子差,断经不得这么折腾了,爸爸又是尸骨未寒,我可怎么是好。”      “婉纱。”子傅见这些日子,婉纱生生瘦了一圈,眼眶深陷,看着让人心痛,他走过去,抱住她:“放心,还有我在,你和伯母,暂时先搬到我们家吧,我过几日就遣人去你那搬东西,左右我们婚都订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      “恩,也只好先这样了。”婉纱靠在子傅胸口,方才觉得踏实了一些。      过了几天,就有欧阳家的小子们过罗府来搬东西,婉纱也只得对罗夫人实言相告,罗夫人虽是痛心,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吩咐人抓紧收拾东西,贵重的物品小心轻放。没出三天,园子就空了下来,只剩一些随身的衣物和银两。      这一天,婉纱叫集了家中的仆人丫头老妈子,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她和罗夫人坐在首位,罗夫人自是没力气说话,只能婉纱代言。      “各位,如外面传言的,罗家今年是不好了,这房子月底就要变卖出去,我和妈妈也养不起你们,这儿有些银两,是欧阳少爷和我在账上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刘管家,你拿去负责给大家分了吧。拿了银子,大家就都再谋他事做吧。在罗家辛苦了这么些年,终究不能长久了,我替我已故的爸爸,跟大家说声抱歉,日后罗家若有东山再起之日,我罗婉纱自愿高俸禄欢迎大家回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夫人小姐能分发了不错的抚恤金,也算不薄,就各自拿了钱散去,只留两个贴身的小丫头,恋恋着情分不肯走。    13   “小翠,你也走吧,我这儿也再拿不出钱给你,这些衣服和首饰,都是我平日没用过几次的,我只见着你一直喜欢,你若是不嫌弃,拿回去穿戴,或是变卖了,都是好的。”婉纱回到自己房中,将一个包袱放在茶几上,对自己的贴身丫头小翠说。      “小姐,我不要你的东西。”小翠倒是比婉纱年轻几岁,遇事藏掖不住感情,此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打小就跟着小姐,小姐待我比亲妈都好,就算跟着小姐要饭,我也不走。”      “唉,我也不想离了你,可家里现在不同以往,虽子傅不是外人,但毕竟也是寄人篱下,你跟着我,我也没好日子给你,倒不如寻个好人家嫁了,或是回老家置办田地,何苦跟我吃这份苦。”婉纱也动了感情,任是个下人,朝夕相处了十几年,也总归像姐妹一般。      “我不走,只要小翠有一口气,就绝不离开小姐半步,小姐吃粥,小翠就喝水,小姐没的吃,小翠就饿着,小翠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小翠倒像是吃了秤砣,咬破嘴唇死口坚硬。      婉纱只好苦笑着,让她留了下来,又将一些衣服首饰给她,让她寄给她家人,算是一点心意。罗夫人那边也留了两个丫头,老人家身边总缺不了人手,再紧张也得有个贴身侍奉的。      在家等了几天,却始终不再见欧阳家有人来接,婉纱心里暗叫不好,但是又不愿意去怀疑欧阳子傅,便让小翠出去打听虚实。      小翠这一去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哭着回来,也不敢声张,拉到自己房间仔细一盘问,原来,欧阳家早已不在墨安,搬走了,罗家的铺子也都关门停业了,那些分号的掌柜伙计,自是趁乱携款偷货,乱成一团,老顾客们怨声载道,扬言误了货期要告上公堂,左右打听,也没人知道欧阳真父子去了哪儿,那些他们搬走的罗家的家什私物,也变卖的变卖,带走的带走,追不回来。      婉纱头一晕,身子倚着门框栽歪了下去,她千想万想,断没想到最后将自己逼入绝境的,竟然是欧阳真父子,虽然房子是大哥变卖的不假,但账上缺的钱,却极有可能是欧阳子傅做的手脚,并非大哥所为。      罗何睿一撒手,除了欧阳子傅,铺子里的事没有别人清楚,大哥自是从来不过问生意上的事,他只喜欢和一班富家公子哥日夜饮酒寻欢,但不管怎样,大哥不会拼死了让自己和妈妈走投无路的。      墙倒众人推,而欧阳子傅这一釜底抽薪,彻底是让她连退路都没有了,这下子,她是彻底垮了,想着妈妈还不知情,若是知道了,岂不又是一番天崩地裂。      “小翠,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婉纱坐在地上,紧紧地抓着小翠的手,目光都散乱了。      “小姐。”小翠在外面跑了一天,诸事自然已是了然于心,眼前的景况,她的难过也不亚于婉纱,此番眼珠子乱转了几圈,抹着鼻涕:“小姐,我在墨安城里有个哥哥,叫桑南,是卖烧饼营生的,我从前和你提起过,你还给过我一笔钱让他开个店面,他那房子虽不大,日子倒也过得去,不如就先去那儿委屈着住一阵子,在想别的办法吧。”      “恩。”婉纱此番羞愧难当,堂堂一个千金小姐,竟然要借住到丫头的亲戚家里,若是让爸爸知道,岂不九泉之下都难以安息。      可是事到如今,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生意上的事她全都不知情,但至少她知道,那些被延误了货期的客人责难下来,她就算把全部的作坊铺子都变卖了,也抵偿不清,更何况,那些作坊和铺子,此刻钱款物资只怕已经被鸟兽散状的众人瓜分殆尽了,不要赔钱变卖还要庆幸。      弹尽粮绝,唯有先保命,求个住处,在做别的念想了。      过了几日,罗夫人身上轻松了些,婉纱寻个时机委婉地告诉了她实情,罗夫人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大世面见得比婉纱多,此刻倒也心平气和,只是由着婉纱领了三两个小丫头收拾所剩不多的行李,找车搬家。      月底,母女俩一步三回头离了这座住了十几年的园子,住进了小翠的哥哥家,小翠那哥哥桑南和嫂子兰花,当年承蒙婉纱扶持才开起了烧饼店,有了今日的生活,自是感激有嘉,将自己住的上房腾给母女二人住,自己住进厢房,倒叫婉纱着实不好意思了一番,夫妻俩一日三餐照料得妥当。      房子虽小而简陋,但是花草倒也不少,罗夫人白天弄弄花草,起居也料理得干净,饮食虽不丰盛,但粗茶淡饭却更是调理的妙方,你怎见那日夜耕作的农妇,身体反倒精壮健康,罗夫人的身子,竟也是一日日好起来。      婉纱这些日子天天忙着四处贴告示,变卖家里的店面,那桑南很是帮了大忙,司徒慕开放了墨安城门交通和通信以后,墨安城外的铺子,都是他跑去打理的,虽然是个粗人,不擅长谈判,来去总不免被人骗去不少,但总比让婉纱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日夜车马跑劳顿要方便。      转眼到了年关,最后一间店面也抵押出去了,钱偿还了客人的违约金,以及日常所需所用,又帮桑南把烧饼铺子修整扩充了一番,也就捉襟见肘。婉纱清瘦了许多,却也结实了些,日夜操劳,却也没闲暇去想以前难过的心事,身子不似从前那样懒散,她寻思着过了年,就好出去找个差事做,已经不再是千金大小姐了,总这样在家坐吃山空,让人家侍奉着,一来显得没有深沉,二来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14   婉纱要出去工作,桑南夫妻很是阻拦,在他们看来,虽是家境落魄了,但一个文弱的千金小姐,又怎么方便出去抛头露面地和男人们一样打滚挣命,终究是不妥。      婉纱的想法倒没那么陈旧,她好歹也受了几年新式学堂的开放教育,从前在家闲着,不过是千金脾气懒散惯了,料着以后无非是嫁人,不必辛苦出去养家。但现在不同了,家里丫头穿的用的样样都是开销,罗夫人虽是身子好转,但是也日夜药不离身,她做太太做了一辈子,此刻断不能落差太大,免得触景生情,所以都只能尽量挑好的买,变卖铺子来的那点钱,也不过一两年开销就要败空。      趁着现在还能过得下去,未雨绸缪是最好,早点寻了差事做,早点为以后铺筑后路,婉纱自持念过书,古今中外的书籍也是看得多的,虽对时局毫无兴趣,但见解也不短浅,所以即便是女人家,在墨安城里寻个文职做,也是不难的。      一出了正月,就开始拖从前的同学和朋友,此番遇难,人人自是避着她三分,生怕染上了晦气。几经周折,终于在六福珠宝行里寻了个文书的工作,也就是帮掌柜的记记账,抄抄价目单子,逢节喜庆,给老主顾们送礼物的时候写写信函,婉纱习得一手端正的蝇头小楷,人又干净得体,深得老掌柜欢心。      月俸虽不高,但总比干闲着在家混日子好得多,平时在店里,闲了看那些小姐太太们来看买珠宝,各种金银玉器,钻石玛瑙,老掌柜细细讲解给婉纱听,虽是兴致不高,但好歹也是条活路,又能学到不少知识,偶尔店里忙,她也能帮着答理客人。      这一日正值礼拜天,城里一年一度的城隍庙会也即将开幕,每一年的庙会,戏台高筑,往来的各地商人云集墨安,商品琳琅,杂耍小贩,交易玩乐,最是时髦的小姐太太们卖弄服装首饰的好机会,所以近来店中日日人流如梭,婉纱也被拉上阵帮忙招待客人。      婉纱刚打发走一个落魄的交际花,那交际花年老色衰,却浓妆艳抹,想要在庙会上搭上个达官贵贾赚上一笔,所以出来置办时髦的首饰,挑东挑西,便宜的看不上眼,贵的又买不起,折腾了婉纱半晌,到底是空着手走了,婉纱只得看着她的背影叹气。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还能有什么事,比女人的青春更短暂,更留不住的东西,她脑海中忍不住浮现了欧阳子傅白净清淡的面容,赶忙摇摇头甩掉,他负了她,她早就发誓不再念着了。      正惆怅着,肩膀不妨被人拍了一把,回头一看,竟然忍不住捂着嘴巴叫了起来,拍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她一直极喜欢的电影明星,苏绫罗。      这苏绫罗平日里打扮得不似上镜那样光艳,搽了淡淡的脂粉,却仍是芳香扑鼻,一条挑着暗色碎花的灰蓝色缎子旗袍,肩上搭着一条墨绿色兔毛披肩,烫得齐整的卷发只及脖颈,是新近最流行的西洋款式,显得更加大气脱俗,右手腕上套着一串淡绿色的佛珠,想必是虔诚的教徒。      “怎的,我脸上有字?”苏绫罗见婉纱对着自己一脸错愕,便知她认出自己的身份,打趣道。      婉纱这天穿着平常的灰鼠皮斜襟长裙,裙摆垂到脚踝,上身套了一件短小的杏黄色手织羊毛坎肩,未施粉黛没有首饰,头发随手一绑,虽是穿得简朴,但那清丽的面容到底是和别人不同,人堆里一闪眼就捉得到,所以苏绫罗才径直走到她面前来。      美丽的女子,似乎也是会相互吸引的。      “我从前只是在电影和海报上看到苏小姐,今天头一回看着真容,竟是比那银幕上还要好看,让人更加欢喜敬佩。”婉纱一阵激动过后,便也自觉失态,忙恢复了平常,到底是大家子□出的小姐,场面话说得极自然。      “六福的首饰铺子,我是极常来的,这里的伙计我都认得,倒是见你面生,所以过来打个照面。      想必你已知道我是谁了,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显得恁虚伪。听周掌柜说,你是前罗家老字号的罗婉纱小姐,我老早就听闻那些公子哥们赞叹罗小姐才貌双全,今天亲眼一见,倒也算不白来一回。”苏绫罗见惯了人,不知怎的,初次见婉纱,倒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一样,缘分就是这样奇妙的所在,茫茫人海中,自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为了见你才到这来的。      婉纱浅淡地笑了笑,自带着苏绫罗去里面雅座,看店内新进的上好货色,一面推荐,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她虽是喜爱苏绫罗,但此番场景,无端又想起了昔日的琐碎,终究是黯然伤神,提不起兴致,只是苏绫罗扯起一些话,碎碎地跟她说起,她也只是当做听众。      两人不知觉时间过了多久,直到掌柜敲门进来说店面打烊了,才惊觉已是深夜。      “罢了,我这许多年,都没遇到一个像婉纱这样投缘的可人儿,竟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都不觉得。”苏绫罗嬉笑着站起来,拉着婉纱的手:“我与你极是有缘的,你日后可不许拿大明星做借口生疏着我,不如改天约着一同去吃点心逛街可好?”      “好啊好啊,罗小姐一直都在我这店里帮忙,苏小姐有事直接打电话到店里就好,我保证放人。”掌柜不待婉纱说话,便抢着答应,婉纱也只得抿嘴笑着,周掌柜的向来待她不薄,况且她对苏绫罗也颇有好感,所以即便被抢白,也不觉得怎样。这些大明星社交名媛,都是珠宝行的大主顾,绝对怠慢不得。      天色晚了,掌柜的不放心,又让一个跑腿小伙计送婉纱回去,看着黄包车远去,老掌柜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回身见账房先生望着自己,便说:“这罗小姐,也真这墨安城里一等一的俪人,只可惜运气实在是不好,罗家那么大的家业,一夜间就败了,沦落到我这儿做些粗活,却也凡事不动声色,实在是让人钦佩。”      而后两个老人家也不由得又慨叹了一番时事战局等等。    15   苏绫罗打六福珠宝行出来,自乘坐汽车回她的住处,到了别墅门口,才发现立了很多形色可疑的人,见了她也不避讳声张,只是四下逡巡徘徊,门口立着一个人,到处张望,是刘相卯,她掩着嘴巴笑了一声,定是那人来了。      总是这样不打招呼,让她惊喜又慌乱。      她走上楼去,二楼小客厅的门是虚掩的,屋内烟气缭绕,沙发上竖着一个深重的人影,她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算从背后抱他,到了近处,他突然冷不防转过头,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的脑门,枪栓已经拉开,子弹自是顶在膛上。      她吓得差点叫出来,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用手上下拍打着心口,半晌缓过神儿来:“司徒大少,你又把我当刺客了,你真是要活活把我吓死才满意是不是。”      司徒清瓯这才冷冷地收起了手枪,也不理她的话,只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她面前,拦腰将她一抱,几步走进卧室,往大大的西式双人床上一丢,身子重重地压了上来。      “我的爷……”苏绫罗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自是感受着司徒清瓯的暴风骤雨,他从没有前戏,总是直奔主题,力道之大,每次他来,她第二天准会脚软。      完事后,司徒清瓯裸着身子在一旁吸烟,手枪摆在枕头底下,他随时都准备杀人或自杀。      “爷,你猜我今天出去见着了谁。”苏绫罗凑过来,芳泽的泛着奶香的身子贴在他后背上,声音痴缠地说。      “无非又是什么名角,或是外国公馆的阔少。”司徒清瓯把烟掐灭,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说。      “是罗婉纱,原来罗家老字号布行的千金,现在竟然在周老板的珠宝行里做文书,我见她落魄如此,言谈却极是有见识的,我和她很投缘呢,改天约她出去,介绍几个公子哥给她认识,我想着,她手头一定也是极缺钱的。”苏绫罗一边轻声说着,一边用手指抚摸着司徒清瓯的脸颊,他生得极像那美丽的司徒夫人,眉眼间的凌厉却像了司徒慕,薄薄的唇翼,她爱他爱得快要发疯,幸好他也要她。他身边的女人是无数的,见到美的还是不停的抢到手,和她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她虽知道如此,还是贪恋他片刻的宠幸。      哪知她看得破了,凡事不强求,他反而会多看她几眼,偶尔也和她聊上几句。男人就是这么的难以琢磨。      “说那么多无用的话,无非是看上了哪件首饰,手头的钱不够了,回头你问刘相卯去支就是了,你自己节制一点,只别过分了,不需要和我打招呼。”司徒清瓯推开了她,不耐烦地翻了翻身子,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眼,掐着她的下巴,死勾勾看着她:“你刚才说谁?”      “罗婉纱啊。”苏绫罗讪搭搭地回答,她小心地措辞,还是被他发现了端倪,原来在他心中,她始终还是个贪图金钱的世俗女子,心中不免失落,见他问话,却又想多说几句:“前两年墨安城里很有名气的千金小姐,只不过罗家败了以后,这一年没了动静,还以为让歹人趁乱卖走了。”      “罗婉纱。”司徒清瓯嘴角翕动了几下,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渐渐睡着了。      过几日,城隍的庙会开幕,店中一扫多日的繁忙,忙习惯了,冷一闲下来,倒觉得不自在,婉纱正坐在店面的橱窗边看外面来往的人流,就听见有人叫她,抬头看去,原来是苏绫罗,今天打扮得精致,齐膝的杏黄色缎子洋装,正站在身后笑着,自己失神,连店里进来客人了也没察觉,忙整着裙角站起来笑迎过去,春日里天气渐渐温暖,但是露膝的裙子还是不敢穿的,她如今不再是那等时髦的富家小姐了。      “整日闷在屋子里,我看你要发了霉了,走,我带你出去逛逛。”苏绫罗也不由分说,拉起婉纱的手就往外走。      “这会儿庙会正开得不亦乐乎,到处都是人,我才懒得凑那热闹。”婉纱想着和人接踵摩肩地拥挤在一起,就觉得无趣。      “我们才不去那乱哄哄的地方挤着呢,我带你去逛百货公司,光友百货,极是清净,三楼新开了咖啡厅,里面的提拉米苏好吃得很,我猜你一定喜欢。”苏绫罗拽着婉纱,只不撒手。      “去吧,去吧,多出去走走。”掌柜的帮着苏绫罗,一起把婉纱推了出去,盛情之下,婉纱也不好拒绝,回头想想,竟然是有快一年的光景,没有去百货公司转转了,里面的东西都贵得要死,从前倒是常去的,兴起也会大包小包买上不少,只是现在,就不要肖想那些了。      两人在百货公司一楼逛了两圈,苏绫罗看中了件白狐狸皮里鹤氅,也不问价钱,就叫柜台的包了两件起来,一件送婉纱,一件留着自己穿,两人走得乏了,便寻着新开的咖啡厅去休息。      一色的甜心果盘,一边吃一边说着话,苏绫罗虽是万众瞩目的电影明星,竟也是普通人家出身,小时候在乡下的乐子事自是多,婉纱打小长在墨安城里,倒也听得新鲜有趣。      聊到了午后,咖啡厅里的温度不冷不热,唱片机里转着悠然的蓝调外国曲子,婉纱的心情好了很多,眼皮子有点沉,歪在沙发座上,也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是被一阵颠簸震得醒了,揉了揉眼睛和有点微痛的太阳穴,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咖啡厅里了,两边的景致清楚了些,竟是在汽车后座上打横躺着,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宽敞的马路上亮着霓虹街灯,街上还是热闹,行人很多。      “绫罗,我怎么就上了车,你力气也大,竟搬得动我?”她下意识地问。      却没有人回答,她忙定睛朝车子前座看去,司机不是苏绫罗的那个,副驾驶上有一个高峻深重的背影,没来由地让她觉得有点冷,她不认识他们。      “绫罗呢,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儿?”她有些害怕地问,却也不敢太过大声,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她难过。      “她晚上有事,正好我过路,顺便送你回去。”坐副驾驶位置的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冰冷而透着巨大的震慑力,她心跳加速,向外看去,是回家的路没错,才稍微踏实一些。      “谢谢。”她点了点头,视线又有些倦倦的。虽然那两个人也看不见脸和表情,但苏绫罗混迹在上流社会的圈子中,交往的人自是不少,朋友也多,托人送自己回家也是好意,她自无需多问,显得疑神疑鬼没见过世面。    16   “前面路口右转。”司徒清瓯突然对刘相卯说道。刘相卯见他临时改变主意,忍不住看了他两眼,又是面色铁青,他也不敢追问,只好急打方向盘改变路径。      婉纱看着外面,要睡不睡的,先时没注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看着两边的树木越来越陌生,人影也渐渐稀少,她才发现车子提前转了弯,奔着另一个陌生方向去,她忙坐直身子,尽量向前靠了靠,客气地说:“对不起,我家在另一个方向,要沿着承德路一直向前,走两个路口向左转,桑家泾内的老街上。”      两人都未做声。      “先生,方向不对了。”过了一会儿,婉纱见车子没有掉头或减速的意思,便又提醒。      还是没有人搭理她,借着外面的街灯,透过后照镜,婉纱看见那司机的脸上拂过了几丝极冷的笑,她的心咯噔一声。      “停车,我要下车!”她提高音量。      车子缓缓停了,婉纱拉开车门急匆匆地跳下去,四下一看,竟是停在了一处别墅门口,是西式风格的建筑,庭院不大,但是整洁安静,她反应过来,这里是外国公使和军中要员的居住区,怎么停在这了,这儿夜间是打不到黄包车的,离家里又远,可怎么回去才好。      她正发怔,那人和司机已经从车子里面下来了,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后,她回头扫了一眼,才觉那人非常高大,约莫比欧阳子傅还要高不少,一身戎装更显得挺拔,头上戴着军帽,半张脸被帽檐的阴影罩住看不仔细,但目光肯定是看着她的,因为她觉得自己身上一阵阵地发怵。      没等她说话,他已伸出手,她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被他拦腰抱起,他分外的有力,她挣扎了几下心知没有用,他抬脚朝那幢别墅走去,身后的司机在不远处跟着,她突然觉得那司机分外的眼熟。      但是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又被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打横抱着,温热的气流让她的脸涨得通红,口中小声哀求着:“放开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别墅里,里面自有仆人开了门,见他抱着婉纱,也不惊讶,由着他皮鞋吭吭沉重有力地上楼,楼上是安静的,没有仆人的身影,小小的会客厅全部是西洋风格的家具和摆设,一圈皮质的白色沙发,大大的办公台子。      他把她丢到柔软的沙发上,然后他走到一旁的衣架前,径自脱去军帽和外套,换上一身大绫缎子的男士睡袍,楼上没有开灯,但是婉纱还是可以依稀扫到他换衣服时候袒露的背影,结实精壮的线条,婉纱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异性的身体,连罗锦年都不曾在她面前打过赤膊,于是此刻心跳咚咚地撞着她的心口,她快要哭出来,把头埋在膝盖里不敢看。      她为什么不趁着这会儿逃跑,楼下到处都是仆人,门口有警卫把手,腰间配着手枪,她一个弱女子,怎么逃得掉,只怕乱枪走火,一名呜呼了也说不定,她知道今天倒霉,被歹人捉了来,不知他要怎样,他要怎样,这还用想么,他刚才在自己眼前不穿衣服。      他到底是谁。      有力的脚步声朝她走来,却不是皮鞋声,是拖鞋拖着大理石地面,在自己面前停下,埋在膝盖里的鼻子闻到一阵烟草的味道,不是父亲经常吸的汗烟叶子味,是西洋烟的薄荷味。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肩膀,她触电一样向沙发的角落里缩了进去,把头稍微从膝盖里抬起来一点,余光一扫,旁边悬着一盘蛋糕,屋里亮起一盏台灯,有晕黄的光一抹开去。      她疑惑地抬起头,正迎上司徒清瓯毫无表情的脸,虽五官深邃,立在人群中定是美男子无疑,可现在这场景下看到,却只觉得恐惧,他端着一块点心,递到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他的脸那么高,她直仰得脖子发酸,哆嗦着伸出手,接过盘子,巴掌大的一块点心,白色的奶油,边缘雕着镂空的花边,最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紫红色桑子。      她拿在手里,却不敢吃,生怕有毒,他见她接了,才挪开一些,坐在她对面的独立沙发座上,翘着一条腿,手托着下巴,似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畏缩,然后伸手想把蛋糕放在茶几上。      “吃。”他只说了一个字。      她的手一惊,蛋糕又拿了回来,用塑料的小勺子,小心地挑着奶油,一点点送入口中,小小的一块蛋糕,她足足吃了半个小时,他就一直坐在对面看着她,不发一言,屋子里只有那钟表的滴答作响,咔哒咔哒,咔哒咔哒,还有她碎碎的心跳。      吃完了蛋糕,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头晕的症状,应该是没有毒的,她的眼珠在眼眶里乱转着,算计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能不能逃跑,她心里一揪。      他自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来,双手撑住她后面的沙发背,将她抵在他和沙发靠背之间,他的脸越凑越近,几乎要碰到她,她用力地向后缩去,直到不能再缩。      她把心横下,不再躲避,紧紧闭上的眼睛里,一滴珠子似的眼泪滑下去,他终于停住了,看着她,一般的女子,见他这样接近,早害羞或是高兴得逢迎过来,还未见有她这种受屈羞辱的神态,难道她不愿意,他有些疑惑,仔细打量着她。      “为什么哭。”他定定地问,呼吸间的热气打在她光洁无瑕的脸颊上。      “不要这样,不要……求你,放了我吧……”她的眼皮微微欠开了一点缝,却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要听话一点,知道么。”司徒清瓯抬起她的下巴:“不要反抗,我的力气很大,会伤着你,还有,楼下那些人的枪,是不长眼睛的。”他拉开了自己睡袍的带子,漫不经心地说,胸口强壮精健的线条,映衬得婉纱不敢瞧。      婉纱心知肚明,只是无限哀怨地问了声:“你是谁。”      听她问完,司徒清瓯险些忍不住笑了起来,整个墨安的名门小姐,还是明星太太们,有谁不知道他司徒清瓯,都巴不得和自己亲近,他和他父亲的照片,镇日挂在报纸的最头条,她现在竟然问自己是谁,而那语气,那表情,却全然不似玩笑,她真的是罗家的千金吗,不是说在京都念过新式学堂,怎么不看报纸不关心时事?      他更觉得她有趣了,却故意阴沉着脸不回答,用力地对着她的唇瓣吻了上去……她虽不迎合,却也没有反抗,许是明白反抗只会更加难堪,只是任他摆布,他竟然破例地,像是得到一个新鲜的玩具一般,百般玩弄调拨,最后一刻实在无法自制,才挺深而入……      她皱着眉头轻喘了一声,眼泪覆满了他的唇,直沾了他身上到处都是。    17   风平浪静,他从她身体中抽离出来,她的衣裳被扯得满地,□着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抽噎,他伸手扯了几张西洋进口的芳香纸巾,丢给她,又对着沙发上的几块红色血迹挑起眉毛点了点头,还以为她早就给了那个穷书生,想不到还是个雏,一脚把她的衣服踢到她面前。      “穿上吧。”他凌厉地站着,声音阴沉沉,像是在命令动物一般,这个罗家老字号的落魄千金,皮相倒是不错,只是太没情趣,身子僵硬得跟木头一样,一点儿都不懂得迎合他,食之无味,真是可惜了这白嫩的小身子。      这回轮到她不说话,她蜷缩在沙发里,闷着头,一声不吭,只是肩膀不时抽动一下。      “我要了你,自会付钱,你需要多少。”司徒清瓯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去写字台边扯过银票的本子,背对着她冷冷地问,苏绫罗不是说她现在极需钱的么,他就顺水推舟,做个买卖好了。      她还是不搭理他。      好不识抬举,他心口有星星点点的小火苗攒动,提着钢笔在纸上划了个数字,拿着看了看,摇摇头,又在上面多加了一个零,然后轻飘飘地丢到她脚边:“这个数字,配得起你吧。”      她还是不动,他没有耐心了,扭头朝浴室走去,准备洗澡睡觉。      背后传来噼啪的声响,是脚丫□在地板砖上跑动的声音,一路停在自己背后,司徒清瓯刚一回头,啪的一个耳光炸在他的脸上,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人人都在他身后唯唯诺诺,连司徒慕都不曾碰过他半根指头,这个巴掌让他一时竟然也愣住了。      他正要发怒,却见她手里握着那张银票,恶狠狠地看着他,迎着他的面,咔嚓咔嚓把银票撕了个粉碎,原来她的眼神也会杀人,他的怒气突然消了,看着她像头发疯的小老虎一样,把那堆碎纸摔到他脸上,见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她才觉察自己竟然是忘记了穿衣服的,脸又红了,扭头跑到衣服那儿,一边抽搭一边哆嗦着往身上套,一番折腾,衣服好不容易穿上了,扣子也没系好,就蹬蹬朝着楼梯跑去。      刘相卯不多时就疾步走进来,看着他,小心地叫道:“少爷。”      “跑了?”司徒清瓯淡淡地看着刘相卯,他脸上印着一个鲜红的小巴掌印子,表情却没有怒气,似笑非笑更是渗人。      “这地方晚上偏僻,路上没有车,走到街上也得半个钟头,黑灯瞎火的,我便把她扣住了。”刘相卯强忍着笑,不去看司徒清瓯脸上的红印子,跟了这位小爷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他吃闷亏,他低头回答:“少爷打算怎么处置她?”      “开车送她回去吧。”司徒清瓯的脸上这时才涌上一股小火燎过般的烫,丝丝缕缕的燥热涌上来,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刘相卯就识趣退出去了。      城隍庙会快开完了,六福珠宝行这些天不忙,所以婉纱说告几天假,周掌柜的很快就应了,电话里她没说什么事,总之是家里的琐碎事情,周老板也没细问。      小翠前日晚上见婉纱回来得晚,脸上有哭过的痕迹,关切了一会儿她也不说,只寻思是又想起老爷子或是欧阳少爷了,第二天见她又和珠宝行里告了假,小翠便让桑南多买了些甜味的果子点心,每天挨样拿给她吃,言语宽慰,小心服侍,甜辣的东西一向是婉纱的最爱,又在家窝了几天,她的气色才渐渐好起来。      这日起来得早,对着镜子简单打扮了一下,小翠见她的样子,似是要去上班了,就问:“要不要把早点装着,还是和夫人一起吃了再走?”      “装袋子里吧,我到了公车上再吃,今天要去上班了,再不去周老板要不高兴。”      小翠这才去料理。      婉纱捧着早餐的纸口袋,里面是热乎乎的面圈,上了公车,她倚在门口的柱子上,拿出一个面圈,另一手拿着一本书,翻看着。      公车一个急刹车,她身子一栽歪,险些摔倒,勉强才抓住扶手站稳,乘客怨声载道地抱怨,司机也骂骂咧咧起来,不过很快又安静下来,公车被一辆黑色的德国私家车拦腰截住,车子的尾号齐整短促,那是司徒大少的车子,没人敢再作声,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车子里瞬息笼上一层萧杀,死气沉沉的静。      那车子驾驶座的门打开,刘相卯走了出来,笔直朝着公车而来,上了公车,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婉纱脸上,婉纱嘴里正叼着甜圈,见他看自己,忙红着脸背过头装作没看见。那晚刘相卯送她回家,她衣衫不整,扣子都扣不齐,他还脱下外套给她披,他虽体贴,可是那些回忆,对她来说,却样样是耻辱,她不愿意再去想。      “罗小姐,下车吧。”刘相卯微笑着,走到婉纱身后,他的声音很轻,只有她能听见。      婉纱见众多乘客和司机皆用诧异的目光盯着自己,面上燥热,也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把甜圈又塞回袋子里,跟在刘相卯身后下了公车,一直走到那辆让她恨不得上去踹两脚的黑色汽车前面。      刘相卯拉开后座的门,示意她上去,她也赌气,一低头就上了车,刘相卯不多话,自去开车。      一进车,她就觉得后悔,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人,就是那个欺负了自己的人,还是那身墨绿色的戎装,金属扣子似乎也在嘲笑她,她眼珠子转了一圈,疑惑地看着他:“你是司徒清瓯?”      “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傻子。”司徒清瓯嘴角挂着一丝轻浮的笑:“你这不是挺聪明的。”能坐在司徒清瓯私人汽车里的人,不是司徒清瓯,还能是谁。      “你、你、你这个恶人。”车子开起来,婉纱又想起那晚的□,爸爸在世的时候,百般交代不要和军中的人来往,自己现在却被这个武夫破了身子,这辈子还怎么嫁人,怎不叫她恼火羞愧难当,嘴里碎碎地嗫嚅着,手里的纸袋子捏得咯吱咯吱作响,前面开车的刘相卯忍不住笑,只得借故咳嗽了一声搪塞过去。      “拿的什么?”司徒清瓯见她一脸羞恼,倒憨憨的可爱。只折磨手里的纸口袋,就好奇地伸手去拿,她不给,他就硬扯,扯了几个来回,她知道没他力气大,才撒了手,气喘吁吁地看着窗外,司徒清瓯打开袋子,一股甜香的气味冲出来,他拿出一个咬过半口的甜圈,放在嘴里,嚼了嚼,又吐了出来:“什么脏东西,这样甜腻。”      “我们穷人吃的脏东西,你司徒大公子哪儿能下咽。”婉纱生气地扯回纸袋,抱在怀里,别着头不看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无耻、小人、卑鄙、流氓……”      司徒清瓯的脸色越来越铁青,刘相卯的表情也扭曲着。      “停车!”司徒清瓯一声大吼,车子嘎吱一声停住了,婉纱一头撞在前面的座位的椅背上,一时间眼前冒着金花,额头红了一小片,司徒清瓯的手紧紧拧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下车,滚!”      婉纱迅速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走,经过一个垃圾桶,她把甜圈全都倒了进去,一边倒一边掉眼泪,然后又把纸袋撕碎,也扔了进去,这才难过地揉着眼睛走路。    18   司徒清瓯的车子一直尾随在她身后不远处,先是看她扔东西,连刘相卯都觉得有点恼火,司徒清瓯碰过的东西,怎的就让她那样不齿,真是好不识抬举,随后才看她肩膀不停地抽搭,手又去揉眼睛,才知是哭了。      她那天扎了两根麻花辫子,颈间围着一条仿兔毛的白色围巾,青灰色的棉上衣,下身一条黑色的女学生式长裙,打扮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样揉着眼睛哭的样子,实在是凄凉得让人心生怜惜,刘相卯只觉得后脊梁发冷,身后那位霸王一样的小爷,此刻是什么心思,他也猜不得。      婉纱日里尽量寻着事做,以排遣心里的郁闷和难过,某日无意翻看报纸,看见司徒清瓯的大幅照片,突然心头又涌上一股怒火,恨恨地丢开去。      “哟,怎的这么大的火气。”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飘过来,婉纱知道是苏绫罗,她这阵子忙着拍新片子,也没过来。      “没有,就是手劲大了些。”婉纱讪讪地笑笑:“你今天怎么这么得闲,过来我这儿呢。”      苏绫罗也不回答,单捡起那张报纸,看了看上面的内容,才笑了起来:“怎么,才好了没几天,就闹别扭了?”      “谁和他好了?”婉纱白了她一眼,这才想起那日是她将自己丢给了司徒清瓯,怪不得她知道自己为何生气,想到这儿,她更生气了:“苏绫罗,我念着和你投缘,你怎么能这样和人合起伙来陷害我。”说罢眼泪便涌了上来,也不用手帕,只负气地用袖子擦。      “婉纱,我枉你也在京都念了几年高级学堂,原来脑子里竟然也是一团浆糊。”苏绫罗也不生气,从随身的精巧挎包里挑出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让别人占去便宜断然不行,但他可是司徒清瓯啊,这墨安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女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你还在这恼他,听说他后来巴巴地跑来跟你道歉,反倒被你给气得倒仰,到我那,连汉代的一个白玉瓶子都摔了,啧啧,就像那瓶子是白来一样,脾气上来一点都不知道稀罕东西。”      “别人想巴结他,是别人的事,我才不搞那些趋炎附势的勾当,他欺负了我,难道我还要视他为救星,跪在地上对他摇尾巴不成。”婉纱气得更凶:“我才不是那些交际花电影明星,不注意自己的身份名节,成天想着勾搭上有钱的公子哥,妄想一步登天,做姨太太少奶奶。”      “婉纱。”苏绫罗让婉纱抢白得脸色红白参半,嘴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绫罗。”婉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急了,忙拉住她的手:“我只是恼你纵容他,刚才那些话,不是形容你的。”      “难为你看得明白。”苏绫罗也没真生气,只是有点垂头丧气:“他要我约你出来,我哪里敢说个不,我若是不答应,他立刻就敢掏枪把我毙了,我事先只以为他想和你聊聊,况且我想着你手头也是缺钱的,有个人照应着总是好事吧。只没想他会来硬的,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这阵子都没脸来。说到底,我们女人,若想过得舒坦点儿,就总是得依附住男人,任他心中从来没放过自己,也不愿意让自己相信,只想处处讨他欢心罢了。”      “算了。”婉纱看着苏绫罗一脸悔意的表情,自知她也是无奈,更是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这世道,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定下来,百姓,要何时才能过上不受权归欺压的日子。    19   司徒慕的办公幕府大楼此时人来人往,一楼二楼是文职人员处理公务的场所,三层是武将们休息的地方,他们连年在外,基本都是空着,四层才是司徒慕的办公室,此番父子二人坐在屋内,里面一片呛人的烟味。      “听闻皇甫昊天又给大总统进了不少西洋的贡品,虽说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猫腻,但南宫大总统这样摇摆不定,今天接受我们的,明天又和皇甫昊天走得亲近,在墨军和沽军之间周旋逢迎,我始终觉得心里不安,怕是他们又在预谋着什么。”司徒慕看着司徒清瓯,阴沉沉地说:“东南面,古尔它又在赤眉山不远的近县增兵。”      “我们在北方的探子昨日回来消息,京都日里还算安定,没有什么风吹草动,皇甫昊天送贡品给大总统,想必也是想干扰我们的注意力,谁不知,现在东南洛城那边,古尔它刚刚胜了海上的鳄梨人,实力大增,军心振奋,现在驻军逐渐北上,保不定何时就到了墨军的地盘上。我们必定会集中精力防着古尔它谋乱,一旦平定了东南,我们对皇甫军队和京都的威胁就更大了,他们这番联合应景,也是意料之中。”司徒清瓯靠在大办公台子上,手里拿着那边疆小国弄来的古董,似是在把玩,又似是在思索。      “赤眉山也是我们墨军的重地,过了赤眉山往北是墨河,周松陵七万周军驻守在山岚县,他古尔它想沿陆北上,只是痴心妄想。只是他这样野心勃勃,定是要有所动作,水上作战能力又极好,我担心他沿水路而上。我与他素来不合,他要扰我,只是迟早。”司徒慕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墙上的地图上沿着蓝色的河流支线勾了几下。      “爸爸的意思是要先下手为强?”司徒清瓯的眼里,也渐渐升腾出勃勃的杀气,父子二人对视,竟也是心照不宣的一目了然。      在司徒慕办公室内商议到晚上,司徒清瓯才出来,大半天没吃东西,他着实饿了,没办法,司徒慕只要提到了行兵打仗,必瞳孔发亮,日行万里也可以滴水不进,他不要吃,身边的人也自是不能吃。      “少爷,你饿了吧,刚才李小姐、孙小姐还有苏绫罗都打来电话,问你晚上去哪儿吃。”刘相卯贴随在司徒清瓯身后,小心地问:“若是饿得紧,我们就回家去,我已经叫厨房里备了菜。”      司徒清瓯并不和司徒慕住在一处,而是在墨安城另一头置办了宅院,他平时经常住在别处,宅子也清冷,下人倒是不少,若临时回去,也是应有尽有。      “却是饿得紧了,还是回家吧。”司徒清瓯伸了伸疲惫的手臂,打了几个哈欠,上了车,却又说:“往承德路上去。”      “啊?”刘相卯难得一次没听明白司徒清瓯的话,回头瞄见司徒清瓯眼中凌光一现,他竟是吓得生生落下汗来。      “去看看罗婉纱。”司徒清瓯也没难为他,淡淡地说。      “哦。”刘相卯暗暗松了一口气,驱车前往。车后自是又远远跟着几辆司徒家近身卫队的军车,到处是探子和杀手,即便是墨安,也不敢轻心。      桑南这天给儿子小包子过满月生日,婉纱早早从店里请假回来帮忙,虽然贫门小户没什么排场,但几个人一翻鼓捣,还是上了一桌子的菜,罗夫人今天也难得好心情,白天抱着小包子到街上逛了一天,买了不少小玩意,此刻也不见乏,还拿着拨浪鼓逗他。      饭菜刚上桌,院子外响起了钝重的砸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小翠一边摆放碗盘,一边喊着:“大半夜的也不得安生,门拍得这么重,当心门板裂了去!”      “许是隔壁黄嫂,白天她说要给小包子织条小毛衣,还量了尺寸过去,日里忙忘了,许是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巴巴送了来,我给她开门去。”兰花嫂子是个热情开朗的妇人,一路小跑奔出去。      婉纱自是抱着小包子逗弄,刚满月的孩子,吃得肥嘟嘟,很是招人喜欢,婉纱认了他做干儿子,罗夫人也自是将小包子当亲孙子般喜爱。      兰花嫂子开门去了半天,不多时,院子里传来吭吭有力的皮鞋声,离门近了,婉纱才觉心口一沉,抬眼望去,那人正铁青着脸立在门口,也不敲门,径自闯了进来,兰花嫂子一脸惊恐地跟在后面,一屋子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婉纱。      婉纱没料到他竟然这时候闯到家里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又见他一直死死地看着自己,一屋子人都胆战心惊的样子,想必门口定是也站了许多司徒家的近身护卫,这下好了,邻居们定是都瞧见了,明儿一早就传出去,只不定编排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流言蜚语传播得最是神速,桑南和兰花嫂子有的烦乱了。      “你来做什么。”好好的心情被他扰没了,她脸上自是不快,将小包子递给了兰花嫂子,冷冷地问。      见他不回答,脸上越发像挂了冰碴似的难看,桑南结巴着说:“司、司徒大少爷,您、您怎么……”回头看见刘相卯在瞪他,他吞了口口水不敢出声了。      “做的什么菜?”司徒清瓯不答婉纱的冷语,一低头,看见小屋正中央一桌子的红红绿绿很是好看,张口问道,也不知道是问谁,婉纱不做声,别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司徒清瓯倒也不在意别人渗得要死,竟然走了过来,坐在了桌子边,顺手从吓呆了的小翠手里抽出一幅碗筷,一手托着碗,一手夹了菜。      吃了几口,又抬头看着小翠:“给我打碗米饭,我这会儿饿极了。”      “哦,哦。”小翠这才哆嗦着接了碗,急急往厨房去,走到门口让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也不敢叫。      “你们也都坐下吃吧。”那恼人的主这时也抬头,愣愣地叫众人,大家也不敢违抗,罗夫人大场面见得多,稳稳地先坐了下去,其他人才各个寻了张凳子,也不敢坐实,只擦着凳子边儿。      小翠和兰花嫂子打来了米饭,人手一碗,司徒清瓯自顾自地埋头吃起来,看样子真是饿坏了,风卷残云一般,一碗饭几口就没有了,刘相卯接过了他手里的空碗亲自去给他盛饭,他才抬头见大家都不动:“你们怎么不吃。”      “你说我们怎么不吃。”婉纱恨恨地看着他,他难道不知道大家对他的造访有多害怕,和这墨安城里头号的恶霸同桌,谁还有心思吃饭,谁知道下一秒他会不会拔出枪来把谁脑袋给崩开花了。      “都吃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他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邪恶的笑意,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夹菜,却也不敢抬头看,自顾自下咽。    20   他足足吃了五碗粗米饭,才渐渐停了下来,饭量很大,许是吃饱了,额头蒙上点浅汗,眼睛里有了点人气,不再那么凌厉吓人,只是单拿眼睛呆呆地勾着婉纱,罗夫人是何其明白的一个人,他一进屋子,她就看出端倪,只是不说破,这会儿见他是吃饱了,才轻缓缓地对婉纱说:“婉纱,你陪司徒大少出去说说话,别在这白眉赤眼地瞪着,倒让我们也吃得不安生。”      婉纱得了妈妈应许,也急着把这个‘不速之客’从家里弄出去,就气冲冲站起来,也不叫他,自顾自摔门走了出去。      “嘿嘿,谢谢罗伯母,我先失陪了。”见婉纱出去,司徒清瓯嘴角才咧了咧,那笑倒不如瞪着,生生把小包子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刘相卯见司徒清瓯出去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钱,压在他刚才用过的碗底,对罗夫人笑道:“罗夫人,叨扰了。”见罗夫人点了点头,才扭头出去。      倒是兰花在一边砸吧砸吧嘴巴,那一摞钱,倒快要赶上烧饼铺子一年的收入,这么多钱,吃一年的饭菜也是用不完的。      婉纱一路走到大门口,见那人跟出来,刘相卯在他身后把大门轻轻带上,她才羞恼地要说什么,嘴巴还没张开,他早迎了上来,用唇将她的嘴巴堵住,她在他的唇齿围攻之下,视线看到刘相卯,刘相卯脸上表情倒是无异,只是别着头看远处。      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她樱桃样的唇瓣上硬生生被他吸出了一片淤痕,他看着他的‘战果’,脸上的表情很是得意。      “流氓!”婉纱仰起手来要打他。却被他躲了。      他借势拦腰把她打横一抱,刘相卯忙凑过来开车门,她被塞进了后座里,他也跟着进来,刘相卯立刻上来启动车子,她极力要下车,但怎么也奈何不过他。      “你打了我一次,休想再有第二次。”司徒清瓯一只手轻易地蜷住她两只胳膊,指着自己一侧的脸颊:“我一看见你,这脸上就烧着一样的疼,真恨不得掐死你。”      “我只恨没拿了刀子,一刀捅死你这个混蛋。”婉纱被他制得一动不得动,只咬牙切齿地反抗着。      “你不要乱动。”司徒清瓯任着她闹了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手指,比着她的嘴巴:“你越闹,我越不想放你走。”      婉纱这才安静下来,哀怨地看着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不去上次那个地方了,那里太小了没意思,我也不常去的,上次只是刚巧顺路。”他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似是笃定了她不会再闹。      她也果真没再闹,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赢,问也问不清,就算问清了,她又能怎么样,他是谁,司徒清瓯,墨安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又是谁,落魄小姐,寄人篱下,没钱没势,怎么扭得过,算了,随他去吧,自求多福吧。      到了司徒清瓯住的宅子,仆人们围上来,接衣服奉茶。      这是一间占地极大的院落,单是前厅,面积就快要超了罗家原先的整座小宅子,里面廊榭飞檐,山石花草,尽是昂贵,无法估价。这宅子从规划到动工,足足耗时五年,是司徒慕送给司徒清瓯的成年礼,父子间的感情自是可见一斑。只是近年战事不断,忙得无暇顾及他的婚事,他又总是夜眠花柳之地,这宅子倒是浪费了。      但既是爸爸为他将来娶妻做的打算,他也颇为敬重,平日里那些外面认识的花草,他轻易不肯带回来,就算是苏绫罗这样的红颜知己,也统共只来了一两次,来了坐坐吃吃茶,从不留宿。      所以今天这么晚了,见司徒清瓯带回了女人回来,仆人们自是不敢怠慢,连刘相卯都不由得多看了婉纱几眼,似是想看出她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却也只是比平常的干净了些,还是不得要领。      婉纱自是不知道这些,只是戒备而充满敌意地扫视着这里面的一切,在她看来,这一砖一瓦,都是民脂民膏,这些无恶不作的军阀恶霸,自在这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享受,却从不顾百姓的凄苦,各个还狂妄地想要安定天下,真是天大的笑话。      司徒清瓯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只是看她生气的样子倒实在是可爱得紧。      “少爷吃过晚饭了。”刘相卯对下人们说,示意他们可以将饭菜撤了,司徒清瓯饭量虽是大,但一口气吃了五碗米饭也是少见,这会儿断吃不下别的,见他咽茶都有些吃力。      “叫柳师傅上灶,烧川味的水煮鱼,端到我卧室来,还有红梗米饭,酸梅汤,一起送上来。”司徒清瓯却不领情,冷冷地说,又不知是和谁说话。刘相卯只好又颠颠地亲自去厨房安排。      他喝了几口龙井,方才觉得腹中轻便了些,普通人家的饭菜,偶尔吃一次,倒分外香甜可口,比那些山珍海味仿佛更有食欲。      微微侧过头,见婉纱嘟着嘴巴一脸愤恨地杵在地上,他忍不住笑了笑,冲她摆了摆手:“过来。”      “不。”      “我让你过来!”      “我就不!”      司徒清瓯倒也不恼她,只是长吁了一口气,看着桌上的茶盏,清幽幽地说:“你若是不想让我亲自动手,就最好听话一点,现在我这恶人可是知道你家的住址,你不怕我没事经常去你家里慰问他们?”      婉纱气得眼泪涌了上来,也不敢再怄他,别扭地走到他身边,她才一近了些,他就唰地站了起来,身形高大逼人,倒吓得她后退了几步,他抓过她的手,手劲也不大,拉着她上楼。      两人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重合,好像只有一双皮鞋在扣扣作响,到了司徒清瓯的主卧室,他才放开她的手,去边角的酒柜中,取了一瓶法国红酒,手指轻巧地勾了两个长脚的杯子。      先斟了浅浅一杯,递到她面前,她接了,他很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举起,似要和婉纱碰杯。    21   婉纱很听话,碰了杯,就仰头一口饮尽,谁知这红酒偏又很醇郁,所以有些苦而辣口,她皱起了眉头,司徒清瓯执着瓶子又给她倒了一点,然后自顾自地端着杯子站在落地窗边向外看去,不知在琢磨什么。      直到听见婉纱在他身后,小声念叨:“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上次给了一块点心,这次是红酒,谁知下次又是什么。”      他听了,居心叵测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眼睛瞟着鞋尖,一副让他生气的冷淡表情。      “我听见了。”他的薄唇上突然凛起了一浅暧昧不明的笑意。      “那你还问。”婉纱依旧是自言自语似的嘟囔,她一点都不想和他对话,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认识了多年的熟人一样,呸,她直打心眼里觉得恶心。      “这么说。”司徒清瓯随手将杯子放在窗台上,慢慢走到婉纱面前,两根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对着自己:“你还想再有下次喽。”      婉纱似也和他较劲,咬着嘴唇,瞪着雪亮的眸子看着他,虽然她的心跳声,已经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她真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啊,他心头一软,吻了上去。      他正用舌尖撩拨着她紧咬的牙齿,战得难舍难分,外面响起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刘相卯在外面说:“少爷,宵夜来了。”      “进来。”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凉,她想要逃跑,被他一把揪住,揽在胸口,刘相卯进来也不看他们,只将盛着饭菜的托盘放在台子上,就低头卑顺地退出去了。      她看过去,竟是品相极好的川式水煮鱼,一小碗红梗的米饭,一杯冒着冷气的酸梅汤,晚饭的时候,她只顾生气,滴米未进,现在看到最爱的口味,肚子竟真的咕咕叫了起来,偷偷拿眼睛瞄了他一眼,又立在窗口不知在想什么,这么点饭,想必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她也横下心来,他在自己家尚且那么不客气,自己又小家子气个什么,不吃白不吃,索性拉了张椅子,拿起碗筷,吃了起来,鱼片送入口中,倒真真是地道的川味,看看这等军阀的头目,连家中的厨子都是地道而高级的。      她吃着,不知怎的,又想了昔日和欧阳子傅在福满楼那次约会,这托盘里的饭菜,竟和那日同出一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巧合,两次同样的饭菜,却独映着不同的天地。      昔日,她是单纯而学成归来的富家千金,而欧阳子傅是上进有为的青年,他们的爱情似乎是天造地设的,未曾想过世间会有什么阻隔能将他们分得开。      而如今,她带着多病的母亲寄人篱下,又被这恶霸似的人霸占了身子,□自己之前,赏赐一口饭食,触景生情,何其的悲凉无助,她边吃,眼泪边簌簌地落下来,绊在饭菜里,一起吞进肚子。      “不过是一盘菜,怎么感动得哭了。”那人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不请自来地凑过来,从背后抱着她,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摸索着,呼吸渐渐沉重。      她闭了眼睛,任由他去,酒足饭饱,纵是死了,也是个饱死鬼。      司徒清瓯将她扒得干净,丢在床上,却又忍不住把玩,他自己也觉得可疑,他从前对女人,总是直奔主题,他的公事这样繁杂忙碌,哪里有时间顾得她们的感受,只自己痛快了就罢了,而且不管他怎么轻视,她们也从来对他感恩戴德,恨不得将心挖出来双手奉送给他。      可如今见了这罗婉纱,他却总不忍草草结束,那小小的可人儿,似是盈盈一手可握,他一碰着她,心中的情愫总是悸动,想要和她一起感受这男欢女爱的快活。      她并非如看起来那般不愿意吧,不然,为何,在他的慢慢撩拨之下,身子却先湿润柔软了呢,他深深地植入了进去。      她痛得咬着她自己的手臂,他停下来,将她的手打开,她瞪着水淋淋的眼睛看着他,他将自己的手臂放在她嘴边,她狠狠地回看了他一眼,一口咬了下去。      他再也等不及了……   完事后,他胳膊上留下两排细小的牙印,有几处渗出血滴子来。      “你也真是恶毒,上次那一巴掌,足足让刘相卯笑话了我这么些天,这会子又咬出了血来,真是怪了,我每次碰了你,自己都会受伤。”借着床头晕黄柔和的灯光,他揽着她别扭的身子,把手上的牙印给她看。      她闭着眼睛不肯看。她心里也恼,心里明明是不乐意的,身子却总是不听使唤,他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竟让自己的身子都背叛了自己。羞恼得要死。      “上次在沙发上,你不高兴了?”他在她耳边轻声吹着气:“这次在床上,算是我给你赔罪。”   她将脸扭到一边,不对着他。      “我这样诚心诚意给你赔礼,你就受了吧。”他还是不肯放过她,直吹得她耳朵痒痒,终于睁开了眼,反感地看他,哪知他一见她睁了眼,吻又上来,她是真的怕了他……      司徒清瓯夜里要了她很多次,直到天蒙蒙亮,有电话进来,他接了电话就穿衣洗脸,镜子前戎装正气,面上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一晚未睡的痕迹,也不知这男人的精力怎就这么旺盛。      出门前,他对婉纱说:“你就在这儿睡吧,不要去店里,我让刘相卯帮你和周老板招呼一声,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饭。”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婉纱倒真是浑身无力,起来去个洗手间,也只觉得大腿根子酸软,司徒清瓯的西式大床甚是舒适软弹,被子也像是新的一般,除了昨晚情爱留下的味道,没有任何别扭的地方,她蒙头一觉睡到了下午。      还是刘相卯轻轻的敲门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用被子将身子遮住,刘相卯就进来了,看着她,不似有司徒清瓯在场时的那种敬畏,但声音却极是柔和的:“少爷来电话,让我叫罗小姐起来了,再睡要头疼了,少爷说你若是饿了,就让厨房给你做点甜品先垫着肚子,他晚上自会早早赶回来带你出去吃饭。”      刘相卯从来是不离司徒清瓯的,今天倒特例被留在家中,司徒清瓯让他在家看着罗婉纱,免得她又跑了,除了刘相卯,别人他是信不过的。近日司徒清瓯态度的反常,刘相卯料着必定这罗婉纱是让他真动了感情,虽不知道这感情能持续多久,但眼下,一定要把她看好了。      “谢谢刘先生,我还不饿,不用麻烦了,你先出去吧。”婉纱一直暗中观察刘相卯,见他对司徒清瓯察言观色,小心跟随,言谈举止却不似他主子那么无礼,总是暗中帮他收拾烂摊子,那司徒清瓯身边有了这样一个人,真是撞了大运,想到这儿,她对这个刘相卯,倒没那么反感,言语间带着得体而浅浅的笑。      刘相卯也看得到婉纱的美,但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低着头退着出去了。    22   婉纱梳洗完毕,刚走下楼去没几分钟,司徒清瓯的车子就开进了院落,看看时间,下午三点,竟真是早早赶回来,婉纱嘴角不屑地讪笑着,立在门口,也不说话,冷冷地拿眼瞄他。      司徒清瓯面上显得挺精神,手里提着好些个纸袋,有人上去要帮他提,他不给,径地走到婉纱面前,将东西往她脚下一掼:“给你的,进里面挑一套喜欢的换上,我带你出去吃西餐。”      原来是新买的时装,婉纱抱着一怀纸袋子,看不见脚下的路,费力地上楼,他倒落得清闲,在沙发上坐着喝茶,还跟丫头说这几次的茶叶梗子不新鲜,明天去买新的来。      婉纱换好了衣服,是件长袖的鹅黄色缀着白色圆点的丝绒长裙,腰间浅束着同色的缎子腰带,头发卡一顶杏黄色的亮片发夹,脚上却是平跟的软底鞋,小腿自来修长,这样穿,倒更清丽干净,司徒清瓯嗓子里哼了哼,扯过她的手就往车里钻。      刘相卯自是在前面开车,车子慢悠悠地在墨安最繁华的南京路上开着,这路上本是不许汽车开进来的,但是司徒家的车却可以随意来去,只消慢点开,注意行人就可以了。      婉纱倒不屑这些虚华应景,低着头,也不往车外看,搓着裙子的下摆,很久不穿这样时髦艳丽的衣服,总觉得哪里不自在,阵阵心虚。      车子停在六福珠宝行门口,婉纱一脸糊涂地被司徒清瓯搂着进了店里,周老板和众多伙计看这情景先是一愣,随后也很快明白,忙殷切招待。      “别和我来那些虚的场面话,新近的好货都给我拿出来看看。”司徒清瓯看也不看那些人,单乜斜着周老板。      于是进入后面的高级雅座,沏上司徒清瓯最爱的上好西湖龙井,自是将店里最新的上品珠子首饰都搬出来,周老板亲自在里面侍奉。      “你喜欢哪个就说,我买给你。”司徒清瓯也不看婉纱。      婉纱天天在六福珠宝行泡着,对这些亮光闪闪价格不菲的东西倒也不稀奇了,反而歪着头,讪讪地对司徒清瓯说:“司徒大少爷,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些珠宝的品相和价格啊?”      司徒清瓯听她这么说,也寻思着是这么回事儿,她都知道的,怪没意思,但又不甘心当着周老板的面子空手离开,偏这婉纱就是故意要扫他面子,他才不答应,撇了婉纱不理她,直拿那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周老板,直看得周老板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子。      “司徒少爷,不瞒您说,新近还真是来了件新奇玩意儿,不是不想给您看,更不敢当您觉得不值那个价,只是老夫小气,见此物确实是稀罕,原本想留着自己贴身体己儿玩几年,您今儿若是看桌子上这些东西不上眼,少不得老夫要把那东西拿出来给您辨别辨别,断断真伪,就算您看不中,也算帮老夫辨辨成色,别让我被人糊弄了过去,倒拿个平凡物当宝贝了。”这周老板也是老生意人,一番漂亮的台面话一出口,倒给足了司徒清瓯里子面子,虽说那什物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无从考证,但他也没法发怒,只催周老板快点把东西拿出来瞧瞧。      周老板掏出钥匙扣子,打开最里面小间儿那层层的门锁,方才仔细地端出一个漆着黑红花纹的金丝锦盒,盒子倒无什么特别,但是将盒盖打开,方觉得眼前一亮。      是一圈镶满黄豆粒般大小钻石的白玉镯子,迎着雅座光亮恰好的灯盏,更加晶泽剔透,光华可鉴,婉纱看了看周老板和司徒清瓯,将镯子拿在手上掂了掂,分量极足,又仔细触摸那质地手感,还有镶在上面的钻石成色,绝非是赝品,只是那材质却模棱两可,似是上好的白玉镶钻,却又和市面上常见的不太一样,经了这阵子学习,她也能比平常人断得准一些。      “这白玉磨得极是精致光滑,像是西北边疆极名贵的羊脂白玉,可看着成色,又显得更好些。”婉纱看了看周老板:“到了这钻石,我真的是一点见解也没有了,太精巧,仿佛每一颗都是绝品,看似大小一样,实际颗颗都是不同的品貌,应该不是国内有的镀造工艺。”      “不瞒二位,这玉镯子真是来自南边鳄梨国的宝贝,那鳄梨国战败了以后,献上了不少稀世珍品。”周老板小心地看着司徒清瓯的表情,生怕说起这个他会恼,但见他似是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只是拿眼睛瞄着婉纱的脸,这才继续说:“这白玉是鳄梨国才有的品种,叫做鳄梨白玉,那东南海面对岸的几处岛屿国家,玉器自古以来就比我们国内要纯正精良,只是又稀少,这鳄梨白玉偏又是最难寻的,制作起来更是谨慎小心,除非极娴熟的能工巧匠,否则,连碰一下也是不可能的,这么大一块镯子,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镇国之宝。再说这钻石,罗小姐辨得极是,这一圈二十四颗,颗颗都是独立的天然矿石切割而成,这矿也是鳄梨国才有的,唤作鳄眼矿,真是炼制钻石的极品,我年轻做学徒的时候也曾去过鳄梨国,那小国统共只有两个匠人有这般手艺,亲眼见过那切割的过程,啧啧,工艺精湛得……真是亲眼一见,不虚枉此生,这样的两件价值连城的物件,镶嵌在一起,真是……”      “啰嗦得要命,你赶紧开个价。”周老板说得开心,婉纱也正听得入迷,不妨一边的司徒清瓯冷冷打断了,他似是有些听得不耐烦,直接切入重点。      “不瞒司徒少爷,这物件天地难寻,一般的人,我老周断不肯拿出来给他赏析把玩,今天见罗小姐也是非凡的标志人物,珍宝配佳人,老夫自愿开个价应景儿,只是这个价钱嘛,少了五百万,我是断不肯出手的,否则只是亵渎了这玩意儿。”周老板把手伸出来,笔画着。      婉纱确是从小对首饰珠宝没什么兴致,只是这镯子,真是漂亮稀奇得扎眼,她倒是真的有点喜欢。但是五百万的价格,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们家那园子卖给了赵老板,也不过才四几十万块的买卖,这么小小一个镯子,倒要赔了十座园子也换不来,她罗婉纱何德何能,值得起这个价,还是不要自寻没脸的好,想到这儿,轻轻地碰了碰司徒清瓯的胳膊:“不要,我不喜欢。”    23   “你不喜欢?”司徒清瓯提高了音量,毫不掩饰地当着周老板的面发起火来:“你再说一遍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婉纱倒也听话,利落地回答。      “周老板,我买了,今儿没带那么多钱,我回头把钱放账面上,你得了空到银行去取,这个口头证明,你还信得过我吧?”司徒清瓯看着一边的周老板,阴沉了脸子,一脸无赖相地说。      “信得过,当然信得过,司徒少爷的口碑,我若不了然,也枉我开着珠宝行这么多年,我这就包装起来。”周老板自是高兴不已,这镯子珍奇到这份儿上,嗜爱搜罗宝贝的人,到底值多少钱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关键是寻了个好主子,也不枉了宝贝的价值,看司徒清瓯这大手笔挥得眉头都没皱一下,罗婉纱看来在他心里分量也不轻,周掌柜也是真心愿意见婉纱能有个有能耐的主子扶一把,哪怕是将来厌了丢开去,日后的生计也不会太差了。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婉纱还在那念叨。      “你不喜欢,我他妈买了摔碎了好不好,好不罗嗦。!”司徒清瓯扭过头就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轰的一声,倒真把那镯子震得险些掉在地上,周老板惊呼着忙用手捂住,自觉失态,复又赔笑。      婉纱吓了一跳,见他额头青筋暴起,是真的动了肝火,也不敢嘀咕了,任着他钩子一样有力的手抓过自己的手腕,硬把那镯子往上套,婉纱的手臂白皙嫩滑,镯子很顺着就戴了上去,配着那莲藕的一样银葱嫩手,很是般配好看,司徒清瓯见了,怒气才慢慢褪去。      “这镯子,倒真像天生就是为罗小姐镀造似的。”周老板看这景象,自知是省去了包装的麻烦,只是由衷地赞叹着:“我倒忘记了说,这镯子还有个名字,叫做‘凤求凰’,极是赠送佳人的上品啊,呵呵,司徒少爷的艳福实在是不浅。”      “你这老头子,太油嘴滑舌,眼睛不要到处乱瞧。”司徒清瓯拉起婉纱的手,将她的袖子扯下来遮住手腕。抬腿就往外走了出去,周老板自是相送,站在门口笑着。      “只怕这罗小姐,以后是不会再来咱们这珠宝行上班了,我们这儿少了这样一个佳人,这把老骨头又要闷喽。”管账的先生在那长吁短叹着,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在光友百货楼下的西餐厅吃了牛扒,又接着在餐厅里听那西洋乐队奏的交响曲,不知觉已是晚上。司徒慕遣人来找,司徒清瓯自是公事缠身,坐卫队的车子去了,让刘相卯开着他的车送婉纱回他那儿,婉纱执意要回家,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罢了,回去吧,我晚上怕也抽不开身回去了,改天我闲了再去接你。”说罢挥了挥手,眉宇间又笼上了一层凌厉和烦躁。      刘相卯自是猜到军中情形有变,却也不言语,开车送婉纱回去。      车上只有两人,所以婉纱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路上不住地望着手腕上那镯子发呆。那镯子刘相卯本是见过的,前一次苏绫罗向司徒清瓯要,司徒清瓯没给她买,后来又有几个小姐和他提过,他都没答应,五百万虽然对司徒家来说不算多,但如果用在军中,却也不是个小数目,回头让司徒慕知道了,免不了一顿臭骂。      “这就是咱们墨安城里名声在外的‘凤求凰’了,多少小姐少奶都求不来的,罗小姐也是和它有缘,呵呵。”刘相卯笑着说。      “恩。”婉纱凝着眉头,应了一声,慢慢用衣袖将那镯子盖住。      刘相卯淡淡笑笑,不多时,轻声哼唱了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是《凤求凰》的古词吧,词是凄苦了些,只这曲子真是好听。”婉纱听刘相卯的调子新奇,似是昆曲儿的婉转意境,却又有点西洋蓝调的忧伤,空灵灵的很是悦耳,便忍不住好奇问道,心里又惊叹刘相卯也是懂些诗词韵律的,竟不是那种一味粗俗的武人。      “我随口乱哼的,难得罗小姐喜欢。”刘相卯说。      “随口哼的,听刘先生嗓音清亮,韵脚处都压得干净明白,平时一定是喜好听戏的。若不是这样,随口也哼不出这样好听的调子来。”婉纱也笑笑。      “这么说,罗小姐也是喜欢听戏的,回头我告诉少爷,他得了空肯定带你去戏园子里听。”刘相卯淡淡地回答,婉纱的心头一沉,在刘相卯眼中,自己大概只不过是司徒清瓯手中的一个刚得手的肉脔而已吧,又在这没脸没皮地和他聊什么唱腔和调子,真是没意思,她脑中嗡嗡作响,脸上愁云惨淡,只得扭头看窗外。      刘相卯开着车,扫了她几眼,见她明明才愿意说点话儿,这会儿又不作声了,就知道自己说的让她又想到了不好意思的事情,也就闭了嘴,其实他根本没有轻视过她,反倒很钦佩她的才华和谨慎自重,很想和她多聊几句,只是……这样的话,还是不说也罢。      到了家,她还是压着羞愧,得体地和刘相卯作别,进了院子,罗夫人却坐在院子中间的石头凳子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因烧饼铺子早晨开得早,所以桑家晚上睡得也早,这会子本应该都睡下了。      “妈妈,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当心石椅子渗了凉气,回头身子不舒服。”婉纱知道罗夫人是特意在等自己,却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得先坐过去打喧。      “天气暖得这样快,但夜间还是凉丝丝的。”罗夫人抿了抿衣襟,坐姿却还是极为端庄。      “妈妈,我和司徒清瓯……”婉纱怕罗夫人坐久了着凉,便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和她说说,免得她固执地不肯回屋,可话刚出口,脸就红了。      “罢了,不说也罢。”周夫人叹了口气:“妈妈是过来人,你爸爸生前虽是清心寡欲了些,但是外面的花花世界,我也都是见惯了的。我们母女如今落得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资格求得别人高看咱们一眼,人穷志短,我也不敢奢求你什么了。你生得这样美,怕是难在这乱世上保得清白。只是,若附上了哪根藤条,就要抓紧些,不求能长远,只望你能凡事多为自己打算着,别巴巴地自己心里委屈,因为我呀,统共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不曾敢想你飞上枝头变凤凰,唯希望你能自求多福,这样,我日后也不愧对你九泉之下的爸爸。”    24   “妈妈。”婉纱听得揪心,噗通一声跪在罗夫人面前,抱着她的大腿抽泣着:“是他欺负了我,我也不想引着别人说这起闲话,白白让您害臊得抬不起头,我也真的是没法子啊。”      “没什么可自责的。”罗夫人拍拍她的头:“你是我身上的肉啊,我的乖乖,我怎的会不相信你的品行,妈妈只是心疼你,受了委屈,还帮不上忙,只是一味拖累你,起来吧,地上凉得很。”      哭了一会儿,婉纱担心罗夫人的身子,便扶着她进屋休息去,服侍她躺下,婉纱便要去外间的榻上,罗夫人突然握住她的一只手。      “怎么了,妈妈?”夜色中,婉纱定睛看着罗夫人,却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婉纱,我想搬回咱们家的老园子里去,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啊。”罗夫人幽幽地说。      婉纱的心里,出现了陶瓷磕在冰片上般的碎裂声,她强忍着情绪,将罗夫人的手塞进被子里,柔和地回答:“妈妈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照例起来,婉纱收拾停当,要出门,小翠突然叫住她:“小姐,你要去珠宝行吗?”   “恩,怎么了 ,有事?”婉纱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昨天临傍晚的时候,珠宝行的周老板派伙计过来,送来了银票,他说,这是你上个月的月俸。”小翠从贴身的口袋掏出一张银票:“他还说……”      “说我不用去上班了是吧?”婉纱也不慌张,早就料到了,那周老板是极会做人的,司徒清瓯白白地把自己带过去,让他知道她已是司徒大少的人,他还怎么敢当下人一般使唤她,接过银票一看,却有一万块钱,一年的薪水也不过就这么多,真是出手大方呢。      婉纱只得苦笑了起来,见小翠关心地看着自己,便顺手把银票仍给了她:“你拿去填补家用吧。”      “小姐,这怎么行,这么多钱,我……”小翠不肯接。      “你不要,我生气了,你知道我最是不会管家算账的,这钱放我这,没有放你那能派上好用场。”婉纱故作皱眉,小翠才收下了。      婉纱没处去,在院子里看小翠摇着井水洗衣服,小翠也不让她插手,她看了一会儿就无聊了,伸了个浅浅的懒腰,小翠眼尖,一眼看见她手腕上的镯子。      “呀,好漂亮的镯子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恩。”婉纱见她看得眼巴巴的,就顺手撸下来递给她,她欢天喜地接过去看。      “小姐,是司徒少爷送你的吗?”小翠玩儿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还给了婉纱,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子:“这镯子这样精贵,肯定值不少钱。”      “是啊,值不少钱。”婉纱淡淡地说。      “小姐。”小翠的面上有些情愫流动的,低着头洗了几下,又抬起头,眼里竟有了点点泪光,她终于是忍不住,轻轻地问:“小姐,你爱他吗?”      婉纱回答不出来,只好故作生气地说:“你这丫头,又说这起没羞的话来,看我将来给你嫁到坏人家里去。“      “小姐才不会呢,呵呵,小姐对小翠最好了。”小翠抹了抹眼泪,强忍了回去,说了句玩笑话,就再也不作声了,婉纱也觉得心头阵阵失落,起身朝屋子里走去。      里间罗夫人还没起床,婉纱就呆呆地靠在外面自己睡的榻上,镯子从小翠那接过来,也没戴,就拿在手里失神地看着,光华流转的上好白玉,精雕细琢的天然钻石,真是好看,她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镯子。      耳畔回响着小翠刚才说的话,这镯子,肯定值不少钱。是啊,值不少钱,五百万,把自己卖个上万遍也不值这个钱,有钱人家挥金如土,怎知普通百姓的疾苦呢?      想着想着,她突然心头一动,眼睛眨巴眨巴的。      吃过了午饭,她就出了门,雇了辆黄包车奔商业街去,在街上晃悠了一会儿,立在一间珠宝行门口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那老板见她衣着平常,也不甚热心,只叫一个小伙计跟着她,她不理那小伙计,径直地走到那老板面前,看着他的眼,举起胳膊:“我这个镯子,你能出价多少钱。”      那老板怔怔看着那‘凤求凰’,生生咽了几口口水,竟是一时说不出话,稍稍反应过来,才仔细看了婉纱的脸,仿佛深抽了一口气,然后压低音量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到里面谈,请。”      坐了雅间,又沏了上好的毛尖,那老板才洗干净的手,请婉纱褪下那镯子给他瞧看,婉纱自是照做,那老板戴着老花镜,在手上看了半晌,那喜欢的表情自是不溢言表。      “老板,你开个价吧。”婉纱看着他那态度,断定是会买的,但是要卖这个镯子,她心里又惴惴的,说话也有些烦乱。      “罗婉纱小姐对吧,还是你出价吧。”那老板抬起头,婉纱分明看见他额头覆满了汗丝子。      “你认得我?”婉纱自是惊讶不已,是父亲从前的朋友,还是怎的?      “罗小姐,您刚才在前面亮出这镯子,生生是把我惊得半死,这不是折杀我么,您到底缺多少钱,跟我直说不就成了,何必拿着镯子吓我。”那老板双手将镯子递到婉纱面前:“按理说,我确是早就心念着一睹这‘凤求凰’的芳泽,今承蒙罗小姐赏脸,让我也开了个眼,但这镯子,我是断不会要的。至于钱,您就说个数吧,我自叫伙计去支,银票,还是现钱,都随您。”      “你不要镯子?”婉纱惊愕不已,她或许担心老板会把价钱压低,或是买不起,但竟没想到,他不想要,还要白拿钱给自己?真是奇了。      “算我的不是,您刚进来,我光看着您的衣服,没仔细看脸,要是认得出,一开始肯定不那么怠慢。”那老板用一丝手帕擦着汗。    25   “这算什么。”婉纱被他弄得有点晕头转向,这世界上,哪儿还有这样的好事:“这位老板,难道你从前是和我爸爸有交情吗?”      “呃……是吧,是吧。”那老板支吾着:“罗小姐,您快开个价吧,这雅间里太热了。”      “我要五十万。”婉纱算了下,罗家园子的卖价是四十万,赵老板肯定找人翻修过,也不肯原价卖回来,少不得要加钱,五十万应该是够了,这都不知道怎么还才好呢,回头还是找个老板将这镯子卖了好。      婉纱手里掐着五十万银票,有点像做梦一样走在街上,虽是觉得事出蹊跷,但是妈妈昨夜的哀求,却又像一把把刀子,割着她心头的肉,她一定得圆了妈妈的心愿,否则,还要自己这个女儿做什么用呢。      她心里有事,放不下,直接就兴兴地去了赵老板的店铺,赵老板却不在,问明了是在茶楼吃茶,便又赶去了茶楼,走得急,直走得内衣都湿嗒嗒的。      好歹算是见到了赵老板,她将事情一说,赵老板倒意料之中的痛快,甚至答应原价奉还,她更加怀疑自己这天是中了邪了,怎的处处都像时来运转了似的。      见她一脸狐疑,赵老板才暧昧不明地笑了起来:“怎的,罗大小姐怀疑我诳你不成,我可没那个胆子。”后面的话却藏住不深说了。      “赵老板此言,倒叫婉纱折寿了。”婉纱笑了笑,当下也不好立即签字画押,倒显得沉不住气,她只和赵老板约了个时间,到时将罗夫人也请来,找个明白人作证立出字据,一面交钱,一面交房产契结书。      办完了这些事,天也暗了许多,她的脚步轻快,一路走回家去。到了巷子口,她美滋滋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她看见司徒清瓯的车了,停在巷子里桑家的门口,那熟悉的黑色汽车,周围邻居远远地看着指点,直叫她一腔的好心情都瞬间鸟兽散去了。      一步一步,不情愿地走了过去,见她走近了,刘相卯便下了车,她试探性地看着他的脸,他明白她的意思:“少爷没来,只让我来接你。”      “呼。”她按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刘相卯倒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样子,像小兔子要见了大灰狼一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平常的衣服,讪讪地说:“等我一下,我去换身衣服吧,你们大少上次说,以后让我都得穿他买的衣服。”      刘相卯点了点头。      她回去换了件深蓝色的挑花旗袍,同色系的披肩,头发还没绑,刘相卯一边开了车子,她一边用手抓头发,刘相卯见她小手在头顶上快速地转了几转,用卡子一别,一个松散好看的发髻就挽成了,年轻俏丽就是好的,随便抓个发型,都让人觉得欢喜,司徒清瓯强要了她,倒也不奇怪了。      “今儿去了哪儿。”刘相卯似是无意地问。      “出去随便走走。”婉纱知道不能实话实说,便随口掰道。      “罗小姐。”刘相卯看了看她的表情,知道是昨晚自己说的话伤着了她,她现在已经和自己有了芥蒂,他又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其实你不必和我这样客气,有什么难处,少爷那不方便提,可以和我说说。”      “恩。”婉纱笑了笑:“刘先生放心,婉纱会有分寸的。”      他便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到了司徒清瓯的宅子,他还没从司徒慕那儿回来,婉纱暗自庆幸,他回来得越晚越好,刘相卯们问她要不要先吃饭,她想想,还是摇了摇头,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的绿树成荫,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葱葱影影,心也像被遮住了一大片。      到了深夜里,他才一身酒气地回来,进门见了婉纱也不理她,面上浮着一层愠怒,吭吭地踩着皮鞋上楼,楼上的地板很快传来衣服和鞋子丢在地上的重重声音,刘相卯跟上去看了。      婉纱也不知究竟,倒坐在沙发上惆怅起来,总是这样生生尴尬地被他掠了来,又摸不透他的心思,到底何日才能解脱啊。      “罗小姐,少爷让你上去。”没几分钟,刘相卯下来了,对婉纱说。      “哦。”婉纱低着头,心里也不知怎的,总觉得虚虚的。      到了司徒清瓯的卧室,他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正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站在门口,心里敲着小鼓。      “进来。”他命令:“把门关上。”她一一照做,然后搅着手指杵在那儿。      “你、你吃晚饭了吗。”她话一出口,便觉得无用,他醉成这个样子,只怕是晚上有应酬,定是吃过了。      “过来。”那声音阴冷冷的,让人后脊梁像是爬过了千万条蜈蚣,她低着头挪了过去,站在床前。      “今天去了哪儿?”他死死地盯着她,她自是心头一惊,这问话怎的这样熟悉,她想起了来的时候在车上,刘相卯这么问过,似是暗示她。今天她去哪儿了,去了商业街当镯子,莫非他们这么快就知道自己要把镯子卖了,还好没卖,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凤求凰’,心里还是有底气的。      “没去哪儿。”她心虚地说。      “没去哪儿?”他扫了一眼她腕上的镯子:“你知道,我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      “我、我去了珠宝行,南京路斜对面那家。”她料着他是知道了什么,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无所不能,都怪自己一心念着妈妈的心事,倒让脑子糊涂了一整日,还好遇到了爸爸的老友,镯子还在,否则这会儿,肯定比现在糟糕得多。      “去珠宝行做什么?”他还是问,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      “去找我爸爸生前的一个老朋友,叙旧。”她的嘴唇有点颤抖。      “你爸爸的老朋友?”他冷笑:“你爸爸的老朋友会你一离开就巴巴地跑到我这儿来,说你拿了他五十万银票?”    26   她眼前有点花花草草在飘,视线竟然纷扰了起来,见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狗见了骨头一般,她终于意识到这一整天的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那珠宝行的老板惶恐的样子,布行赵老板暧昧不肯深说的话,她恍然大悟,‘凤求凰’这样精贵的宝贝卖出了手,买家又是司徒大少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新闻,怎能不很快就传遍了商业街去,想到这儿,她失落落呓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们对我的态度变化这样大。”      “你是去叙旧吗,你是去卖镯子!”他用手砸着床,席梦思的垫子,倒发不出什么巨响,只是他青筋暴起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我昨天才送你的东西,今天你就要转手卖了?”      “恩。”她知道事以至此,只好面对,自从遇见了司徒清瓯,她倒越来越现实起来,知道有些事,躲也躲不过去,倒不如用肉身去迎,说不定还能少受点伤害:“我去卖镯子了,他说不敢买,说认识我爸爸,可以借给我钱,正好我也舍不得这‘凤求凰’。”      “一派胡言!”他更怒不可遏:“六福的周掌柜,前日不是给过你钱了吗,你当你一个月文书的月俸,能有那么多?还不是我转他交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平时有多忙,你还拿这些破烂事儿来烦我!”      “一万块,不够用。”她轻声嘀咕。      “不够用?”他终忍不住了,扯着她胳膊把她按在床上,手掐在她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掐死你,丢到墨河里去喂鱼,让你不够用,让你顶着我的名字出去骗!”      她不说话,他的手劲更大,直直是要取她性命,她呛得直咳嗽,脸色发白,咬着嘴唇,雪亮的大眼睛恨恨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松手,一把把她从床上掀到地上,她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直到气息平稳了,才抬头泪盈盈地看着他,那副表情,像是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他的心生生地软了,但脸上还是不肯原谅她,闷声问道:“也不见你穿戴,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爸爸走得急,家里的老宅被大哥变卖给了布行的赵老板,卖了四十万,妈妈身体不好,说不想死在那狭小的四合院里,我想把老宅子盘回来,寻思着怎么也得五十万才能够,如果用不完,我也想给家里置办点家具,妈妈是个恋旧的人,我得尽量弄得和从前像。”她小声说,在司徒清瓯看来,她说话总像是在碎碎念叨,声音不大,但是他却能句句听得真切。      他听她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一只手,对着她:“到我这儿来。”      她怯生生地凑过去,把小手放在他掌心,他自是将她揽过去,拍着她惊簌不已的身子:“你要盘回个房子,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绕那么多弯子做什么,最近我公事忙得很,冷一听那珠宝行老板跑过来跟我说,也真是一时就恼了起来,晚上又是应酬,免不得喝了酒,脾气就上来了。”      “你又是在和我道歉吗?”她从他怀里挣脱起来,冷冷地看着他的脸,还是那样英挺俊俏的五官,却显得憔悴了许多,眼中布满细细密密的血丝,原来他也是会疲惫的:“不用,如果我知道珠宝行老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借给我钱,打死我也不会要的,我明天就去把那钱退了。”      “你真是想气死我。”他白了她一眼:“听刘相卯说你晚上没吃饭,我让他去弄了,你下去吃吧,我累坏了,让我先睡一会,你吃完了上来叫醒我。”      他说完,就躺下了,不多时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忘记在枕头下放枪了呵。      她下去吃了口饭,再上来,他睡得那样的沉,头发在枕头上滚得乱了,整个人像是脱去了一层凌厉的外壳,孩子一样抱着枕头。      她立在床头,不敢叫他,睡得这么沉,叫醒了,不会又掐脖子瞪眼睛吧。她也不要上他的床,他没生拉硬扯,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地爬到他床上,好个没有廉耻的落魄千金。      她跑了一下午,身子很快也乏了,坐在落地窗前的小沙发上,头一歪睡了过去。睡了不知多久,朦胧中有个高大温热的身体凑到她面前,有力的手臂将她从沙发上捞了起来,放到舒适宽大的床上,盖上了被子,她也醒不来,只在睡梦中紧紧抓着那只厚重生茧的手。      她以为那是爸爸啊。      他的觉浅,比她醒得早,她一夜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他的一条膀子已经麻了,看着她憨憨的睡相,他忍不住去吻她,生硬粗重的胡茬将她弄醒了。      见她惺忪可怜的样子,他不忍再闹,只轻声附在她耳边:“过几天,我爸爸要带兵南下,我得料理军务,头一遭自己坐镇,免不得手忙脚乱,想搬到幕府住一阵子,你收拾收拾东西,我带你一起,好不好。”      “我不去。”她虽还是恋睡,但嘴角欠了个小缝,生硬地丢出三个字。      “你听话,我帮你把你家的老园子盘回来。”他哄着她。      “我不要老园子了,我也不跟你去。”她推开他,晚上睡的时候还躲着,早晨起来竟又回到他床上,定是他夜里把自己弄上来的,衣服也给褪干净了,可恨得很。      “随便你嘴硬,我今天让刘相卯带你去盘房子,然后晚上他会带你过来,你知道的,在我这儿,反抗从来是没有用的。”他也不生气,自起来穿衣服。      “那你还问我好不好,虚伪得很。”她用被子气呼呼地把头蒙住,他无奈地看了看被子中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只怕她是要被他宠坏了呢,那又有什么不好。    27   又过了几天,司徒慕亲自挥兵南下,平定洛城的古尔它,中央政府和襄州的皇甫昊天虽担心墨军势力增强危及到自己,但在东南沿海那放着个古尔它,也左右是个心腹大患,不如借了司徒慕的手除去,日后再另做打算。      司徒慕自是和古尔它素来不合,所以,司徒清瓯想代他出征也不能够,他一生金戈铁马,征战四方,总想着在晚年,彻底平了古尔它在东南沿海的势力,彻底称雄南方,了去这桩心事,以后的事情,他自是会陆续交给司徒清瓯去办,他也想退居幕后享享清福了。      五月底,江南的气温渐渐没那么冰冷了,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一丝花粉的香气,司徒慕一转眼去了半个多月,已经行军到了赤眉山脚下,那是墨军南线的重地,在那整顿几日,养兵买马。      司徒清瓯第一次独自掌管军务,自是不敢怠慢,日夜操碌,好在婉纱始终瘪着个小嘴在他眼前晃悠,他偶尔闲下来,就逗她玩儿一会儿。      罗夫人已经搬回了罗家的老园子,家里都装点得和从前一样,小翠又在城里找回了一部分昔日的家丁和老妈子,还是那些旧人用得习惯方便,这些日子婉纱和司徒清瓯在司徒慕的幕府大楼起居,军事要地,不便带着小翠,她就留在罗府张罗家事。桑南和兰花还是继续经营烧饼铺子,最近打算填点钱开个酒楼。      这日云层不薄,天色灰蒙蒙,对面的蜜兰旗袍行,挂起了苏绫罗代言的海报,曼妙的身子着一件大红色的缎子面旗袍,那开衩很是大胆,竟延伸到大腿根儿里去,全墨安,大概也只有苏绫罗才敢挑这个头,只怕陆续才会有胆大的小姐太太模仿起来,渐渐成风。      司徒慕的这个办公室是个很大的套间,外面是办公室和会客室,里面是个卧房,起居设施一应俱全,司徒清瓯在外面办公,不让婉纱出去,他说不定什么时候闲了就进来看她一眼,三餐点心瓜果自有人按时送进来。      他大半时间都是忙着,她只好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午睡后无精打采,她靠在床边看书,外国的原著书,她许久不碰英文,这些日子闲得发慌,捡起来倒也不难,只是看得久了,眼珠子生疼。      司徒清瓯又一次进来扰她,她快要被他烦死了,忍不住言辞上冷淡:“大好的春天就快要过去了,生生被憋死在这个不透气的笼子里面,你们这些阔少爷和军人们,原来尽是把女人当动物鸟儿一样圈起来养着的。”      “好了,我不圈你,晚上我要去参加宴会,你自己出去玩儿会儿吧,早点回来,我让人远远跟着你。”司徒清瓯听她这样讲,也觉得自己把她管得太紧了,她这个年纪,玩心还是很重的,于是掐着她水润的脸颊,直掐得她眼眶泛红才撒手,在她脸上留下那么一块浅浅的印子。      司徒慕的老宅,司徒夫人正和三位太太打着牌,这司徒夫人极是爱玩牌,阔太太们的牌局,除了聊以打发时间,更是交换最新服装首饰样式、花边新闻的景致。      “冯太太,你今天的手气可真是好,连坐了十六桩也不下桩,当心待会儿我恼了,提着你的耳朵拉你下马。”司徒夫人说笑着。      “可不是,我是情场上不如意,赌场上才得意,哪比司徒夫人,镇日难得糊涂,输了钱,也从不气恼,却只拿我们说笑。”冯太太赢了钱,脸上却未见多高兴,嘴上讪讪地说。      “一把年纪了,还什么情场不情场的,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张太太打趣道。      “感情这事儿,可不分年纪大小,有些个人,就是爱风流,管也管不住。”冯太太继续碎碎着,又看了司徒夫人一眼:“还是司徒夫人坐得稳当,当年司徒大帅也算是个标识风流的,竟就叫你守到了老。司徒少帅早些年也是潇洒倜傥,这些日子,竟也被收住了心似的,一门心思操持起军务,竟井井有条。他这一收心,报纸上的花边新闻都少了,我索性连报纸都不爱看了。”      “可不,那起小明星还是千金小姐们,都巴巴地等着司徒大少多看自己两眼,换个吃穿呢,他竟是真的不搭理人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刘太太,这番也啧啧了几句,倒是让司徒夫人听来也有些奇怪。      “你们三个在这唱戏一样有来有去的,反倒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了。”她仍是笑呵呵地打牌,也不怎么露声色。      司徒清瓯换了戎装,和刘相卯刚要出门,电话就响了,接起来却是司徒夫人。      “妈,我这会儿正要去刘都督家赴宴,等晚一点再打给你,要不我今天晚上结束了应酬,回家看看你去。”司徒清瓯听到司徒夫人的声音,话语尽是别样地柔和起来。      “你前天不才让人送了点心回来么,你爸爸最近在外面,你第一次独管军务,少不得要辛苦些,我自知你心里一直记挂着我,不必回来看我,有空不如多躺一躺,你单让那个罗小姐到我这儿来坐坐就好。”司徒夫人电话里的声音也是绵绵细雨,说话蜻蜓点水,却不点自明。      “她刚出去了。”司徒清瓯听着司徒夫人突然没来由提起婉纱,便猜到又是哪起嚼舌头根子的妇人和司徒夫人说的,婉纱虽跟他面前使性子,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见他家人,他倒不担心她失礼,偏不巧这会儿她真是出去了,去中山路的影院看那俄罗斯国新引进来的电影了。      “这么不巧。”司徒夫人说:“我只是听说你最近将她收在身边,安心不去外面胡闹,所以倒对她很钦佩好奇。别的意思倒是没有,你不必多虑。若是你觉得她妥当,等她闲了就打发她过来我这,女孩子家总是跟在你身边,她迟早要觉得枯燥烦闷了,倒不如陪我说说话,打打牌也是好的。”      “好,呵呵。”司徒清瓯没意思地挂了电话,看起来司徒夫人不是很相信她真的不在,而是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收了心。      司徒夫人虽说面上宽厚糊涂,可私下里明白得很,虽然不是那等刻薄的阔太太,但终究是心思太敏感,凡事都多想三分,这些年因着自己花名在外,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来了又去,总是固定不下来个人选,她也镇日是黯然伤神。他想着等婉纱回来,就好抽空带回去给司徒夫人瞧瞧,免得她总日夜胡思乱想。      想着这些,就上了车子。    28   “少爷。”开了车,刘相卯突然先开口说话,司徒清瓯这会儿又想着司徒慕在南面行军的事,也没吭声,刘相卯只好径自说下去:“前天我得空去了趟罗府,见那罗老夫人开销节俭,身上的衣服也是陈年旧的,家里的下人不多,几个小丫头看上去呆呆的怪没眼色,估计是低价从乡下买的也没经□,使唤着定不顺手,我想……”      “你自去照料着,不必跟我讲。”司徒清瓯说,刘相卯便住了嘴,过了一会子,司徒清瓯许是想完了心头的公事,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刘相卯的后脑勺,淡淡地说:“你办得极是妥当,一会儿我自去应酬,你到百货公司买些像样的礼品,结束了饭局我顺路过去,偶尔听说罗家的园子好看,倒从来没去看过。”      “恩。”刘相卯点头。      司徒清瓯饭局了免不得多喝了几杯,到了罗家的时候,罗夫人正是要睡下,形容倦倦的,却仍是衣锦端庄地出来接见,贴身只留了小翠侍奉茶盏。      “我一直都忙,罗夫人搬回来,我也没得空来看。”司徒清瓯看着罗夫人的脸,婉纱还是很像母亲的,料想着罗夫人当年肯定也是个美人不假。      “司徒少爷日理万机,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也只能嘴上说体谅爷们辛苦,心里却不见得真能懂,唯愿我那粗笨的女儿,能体贴到你的心意,她打小让他爸爸娇惯坏了,性子难免不好。”罗夫人说。      “夫人客气了,婉纱极是得我心思。”司徒清瓯大笑,因喝了酒,笑声不免有些粗狂,一边顾茶的小翠惊了一下,茶杯和底垫弄出了声响。      “唉,想我罗家,自婉纱她爸爸死后,一夜间就败了,如不是承蒙司徒大少错爱,也断不会有今日,能重返故园,我这把老骨头,也算知恩的,我那女儿,我最是放心不下。我如今年纪大了,顾不得脸面,只斗胆求司徒大少一件,如果日后她不讨人疼的时候,能留她条活命,我也就安心去地下见他爸爸了。”罗夫人说着,脸面不禁红了,眼泪也滴滴答答滚落下来,那一旁的小翠也自是难过,一面给罗夫人递毛巾,一面自己也泪涟涟啜泣起来。      司徒清瓯没料着这外面看起来端庄得体的罗夫人这会会这样降低声气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难道自己真的是花名在外不值得信任,他面上讪讪的,收敛了些酒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罗夫人也自知失了态,很快就止住了眼泪,又说些不打紧的场面话,两人都极是瞌睡了,也便作别出来。      晚上回到司徒慕的幕府,他也不和婉纱提,婉纱玩儿了一下午,心情虽好了,身子却也乏了,两人洗洗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刘相卯便到罗家张罗置办衣物,招罗买些好人来侍奉,罗夫人也不拦他,只是心里渐渐宽慰下来,以后的事情总是难以预料,只想着当下婉纱算得上那司徒清瓯心上的人,要不,他也不会大半夜醉了巴巴跑来自己这儿说话。      小翠这会子在罗府里,也算得上是半个当家,昨夜见了司徒清瓯,笑声那样狂妄震耳,想着平日脾气也是暴躁的,又那样精壮威猛,她心里自是心疼小姐,却也没别的法子,倒见了这刘相卯斯文有礼,就安心不少了。      司徒慕的前线回报,过了赤眉山不久就是古尔它洛城军阀的领地,但墨军精锐部队在先,周松陵在后头压阵助势,一连几场也是攻无不破,战无不胜,沿途降将连连,适逢这个季节南方也是空气怡人,沿途鸟语花香,河水潺潺,天时地利人和,军心自是振作。很快到了主战场,眼下的局面皆是墨军的优势,想必很快就可以得胜而归了。      前方胜利在望,司徒清瓯这些时日也稍得清闲,他在里间的床上靠着看报纸,婉纱上次上街买回了些金鱼,养在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里,此时正在换水撒食。      他看了她几眼,她也不搭理他,只在那鼓捣。      “晚上带你回我家里吃饭怎样。”他问。      “在这儿吃,和回去吃,有怎的差别。”婉纱白了他一眼,只当他说的家,是他自己在墨安的宅子。      “不是我那个家,是我爸爸妈妈住的老宅,司徒家老宅。”他也不恼,倒继续说。      “我是你什么人,白眉赤眼,没脸没皮去你家做什么?”婉纱将鱼饵丢到一边,讪讪地坐在窗边,她在屋子里只穿了条白色的缎子睡裙,这些日子倒越发养得白胖发福了些。      “你这女人,真是不识抬举,我带你去看看我妈妈,你却装糊涂,枉费我一翻好意。”司徒清瓯丢了报纸,翻身背对她躺下,一副生了气的样子。      “我连自己的妈妈,都多日不得相见,此刻还要去看别人的。”她也不高兴,低头撺弄裙角,声音落落的。      他扭了扭头,一脸无赖:“反正今晚你得跟我回去,我都跟我妈说好了,大不了以后有空再陪你去看罗夫人。”      她无奈叹气,他也不理会。      晚上到了司徒慕居住的老宅子,家里的饭菜早就张罗整齐,司徒夫人见婉纱虽和司徒清瓯态度别扭,但对别人却是极为有礼得体的,想着自是两人年纪轻感情好才耍些小性子,倒别有情调。她脸皮儿白嫩,模样又俊,说话也清楚明白,问了家世,虽至败落,但也是昔日的大户人家,那气度也是让人小瞧不起来。司徒清瓯这个秉性,能有这么个人将他降住,也算好事。      当着司徒清瓯,司徒夫人不说什么,只和婉纱说些客气的话,吃了晚饭,她才打发司徒清瓯到外面和小子们呆着去,她自拉着婉纱的手到里间,从床头边的锦盒里掏出一串翡翠珠子的项链,往婉纱手里塞。      婉纱看着那翡翠珠子丰泽饱满,定是贵重的,但却不能不收,只笑了接了。      “我这儿子,平日里最是泼皮无赖,除了他爸爸,没人管得了他,近些年,他爸爸也有些唬不住他了。今天我见他待你却真是和别人不同,我这悬了多年的心,才算放下,你平日里也要多担待他,男人在外面,总归是公务多了,回了家难免有不体恤咱们的,这都是女人们的本分。”司徒夫人念着女人经,婉纱暗地里咬着牙。      司徒清瓯这是什么意思,聪慧如她,并非看不出来,只是司徒家是什么身份地位,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地位,这样的高攀起来,好像自己图他什么似的,她一点都不稀罕。况且,他那霸道可恶的模样,她想想就生气,但又不好对司徒夫人露声色,只好一直僵笑着。      聊了很久,司徒夫人才觉得乏了,也不留他们,自让他们回去,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婉纱没事儿多到家里来陪她说说话,打打牌,多和那些太太小姐交往些。    29   “我妈和你说什么?”这一路也没去幕府,而是直接回了司徒清瓯的住处,到了家,司徒清瓯就忙不迭地缠着婉纱问。      “没说什么,夫人给了我这个。”婉纱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翡翠珠子,伸到他面前:“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要是你有空,就还了去。”      “胡闹,我妈给你的,你敢不要,当心我毙了你。”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那珠子:“五百万的‘凤求凰’你都敢要,这样一串珠子,你有什么不敢的。”嘴上虽是冷冷的,心里却自是开心,这珠子是司徒慕年轻的时候送司徒夫人的,夫人极是喜爱,现在给了婉纱,想必也是认可了她,这人精人前倒是讨喜能装相,单单一对自己,就像个小母狮子一样凶悍,早知她心性这么盛,当初他就不来强的了。      说到当初,他第一次在福满楼见到她和欧阳子傅去吃饭,她单纯快活地在楼下吃相憨娇,他便觉得有趣,只是当时忙着谋划张存秉兵变一事,她又有心上人,刘相卯后来打听了她的身家,听说也是订了婚了,他也就没上心。      直到苏绫罗那日为了‘凤求凰’,又赶巧儿似的把她扯出来,说她家败了,亲家也毁婚不辞而别,手头缺钱,景况竟是凄惨,他才念起那日福满楼一见的芳容,一时兴起,以为自己愿意出钱买她身子,她这种落魄千金肯定乐不得地往自己身边凑呢,他甚至还以为她的身子早就先给了那小白脸去了,更是以为玩玩儿而已,没打算珍惜。      哪想第一次就被她打了一个耳光,问这墨安城里还有谁敢动他司徒清瓯一根手指头,隔了几天顺个路跑去道歉,还是被她一顿臭骂,小妮子心气清傲得很,再强弄来,又是咬得自己手臂流血,哪里有女人敢这么对待他的,他被她弄得下不来台,被刘相卯取笑,倒反而对她更有兴致了。他所遇到的女人,单单她是最特别的。更庆幸的是,她的容貌不俗,也知书达理,人也干净,摆着自己喜欢,外人看着也好看。他就打算着要长久放在身边,好好□,不轻易撒手了。      她自是不知这些,只道是自己倒霉,皮囊生得好了一点,被这起公子恶霸看中,不过霸占几年,厌了,就还她自由了,至于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他的,身子为何总是不听使唤,她也懒得去琢磨,家里败落那起子回忆,总归是将她唬住了,日后断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      她见他面有愠色,也不想和他纠缠,免得一会又惹怒了他,自己倒霉,便收起了珠子项链,还站在他身边嗫嚅着不肯走。      “干什么,想我了?”他的嘴吧凑上来。      “恩。”她突然难得地对他笑了笑,跳起来主动在他唇上碰了碰,他心里鲜花怒放,脸上只得强忍着,她自觉讨好了他一回,便话题一转:“明天,我要回家看看我妈。”      “去吧。”他心情好,顺口就答应了,再一回头想寻她亲热,她早远远跑开了,她怕他反悔了,得了准话赶紧溜走,他只恨得牙痒痒。      第二天她特意定了闹钟,闹钟把她扰醒了,她才发现,他早就起来了,穿戴整齐坐在楼下沙发上吃着茶点看报纸。      “你要回家去,怎的还起这么晚。”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      “又不是上班上学的,起那么早做什么,我收拾收拾,中午之前到那就成了嘛,我妈妈也最是贪睡的一个人,我去早了反而是扰了她。”她一边拢头发,一边去他盘子里偷点心吃。      “再去拿点这个点心来。”他对一边的佣人说,然后继续看报纸:“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开,我们早去早回,车子都已经备好了,你快点收拾。”      “你也要去?”她瞪着眼睛看他。      “不然呢。”他也瞪着她:“我为什么不能去?”      “生得一张包公的黑脸,从来不见个笑影,人家见你就害怕,还非自我感觉良好,老要跑过去吓唬人。”她轻声嘀咕。      “你给我闭嘴,当心我晚上收拾你这扯烂舌头嘀咕嘀咕的。”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她吃着点心咬了舌头。      罗夫人前个晚上接了婉纱的电话,说第二天回来,自墨军南下,母女二人已经是一个多月的光景未得见面,自是高兴不已,张罗买东西打扫院落,遣人叫了桑南兰花夫妇第二天也带着小包子来府里,人多了热闹起来,也让婉纱宽宽心。      一大清早就让门丁小子敞着大门,心心艾艾地等着,上午十点多,见婉纱竟和司徒清瓯一起回来,虽然众人心里害怕,但都知道这其实才极是好事,又见司徒清瓯看婉纱的时候目光也不是狠的,才渐渐放开手脚。      午餐自是丰盛,司徒清瓯也不客气,吃了三四碗饭,饭后婉纱和罗夫人去后面聊着,他就让小翠领着他在院子里走走,上次来的时候太晚了,罗夫人又紧张担心的,他也没仔细看。      这园子虽小,却是别致风雅的,这季节的天气,自是冷暖恰到好处,不知觉逛到了后园。      “这后园,是夫人小姐还有女眷住的,司徒少爷去进去看看不?”小翠自当小姐现在是司徒清瓯的人,所以她即便不是很喜欢司徒清瓯,还是极尊重,又见他这日来和上次不同,态度是很温和平易,本来他的容貌就不凡,若是不板着脸,倒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多瞧两眼,小翠也便放心和他找话说说。      “既是婉纱住的地方,我当然要进去看。”他也听不出个味道,或也压根就没听小翠说什么,他没事反思小丫头的话做什么。      进了后园,自是一番芳香扑鼻,小翠见他饶有兴致,也就件件说给他听:“这香味,是那几株白玉兰开的,那石榴花也是香的,不过要过些时日才得开,小姐从前最不喜欢有人折园子里的花了。这假山石是老爷子建园子的时候,从南方滇省运回来的,这秋千,也是老爷子搭给小姐玩儿的,我们老爷子生前最是疼爱小姐了。这几缸鱼,都是后来咱们随手买的,早先那几缸金鱼,黑蝶尾龙晶也有,五花狮头也有,原来小姐是最爱的,天天围着它们转,记得那缸极品的五花狮头,是欧阳少爷巴巴从大老远的地方托人弄的,小姐爱得只怕快要晚上搂着它们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没人看……恩= =……我自己贴着玩儿,也挺开心的…… 30   小翠说着说着,只觉得自己后脊梁一阵发麻,脑子仿佛是被雷打了似的蓦然清醒了,她可算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要是再傻乎乎的说一会儿,一炮枪子儿就要射进她脑子里去了。欧阳子傅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他做什么,她只顾着说得高兴,竟然一时忘了自己旁边的人是谁。      她的脑子嗡嗡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过头,果然迎着她的是司徒清瓯包公一样乌黑铁青的脸子。      “怎么不说了。”他咬着牙,阴森森地看着她。      “我、我、我……”小翠这会儿脑子更醒了些,眼珠子乱转。      “不要怕。”他脸上拧过难看的笑:“你再说说,你小姐早先还收过多少阔少爷的东西,都说给我听听,少了一件,我定一枪崩了你。”      “司徒少爷!”小翠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翠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司徒少爷您千万别生气,您要是责罚,就责罚我吧,千万别迁怒到小姐头上。小姐一向洁身自好,断是欧阳少爷,也从没碰过小姐半下。您、您、您应该是知、知道的呀,再说,当年欧阳少爷在小姐最危难的时候抛弃了小姐,还卷走了罗家最后的家财,小姐那时万念俱灰,只恨不得没有认识过他这个人,若不是还有老夫人在,她只差寻了短见了,小姐最是这天下才貌双全又可怜的人,您可千万别生她的气啊。”      司徒清瓯本是听得恨不得一枪崩了小翠,但见她一番求饶的话,说得凄苦而真切,句句维护她小姐,倒也不为自己辩解,这等舍身护主的胆识,也算难得了。怒气就渐渐消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罗婉纱到底是有些手段的,把你一个使唤丫头□得这么口齿伶俐,你不必跪着了,时候不早了,我下午还有公事,要先走了。”      小翠红着眼睛跟司徒清瓯到前院,婉纱一见小翠哭得形容凄惨,裙角上都是尘土,忙一把把她拉过来护在怀里,也不顾一屋子的人,瞪着眼睛对司徒清瓯问道:“你欺负小翠了,光天化日之下你也要做这种事情,司徒大少爷,您也太仗势欺人了吧,简直是无耻至极!”      众人见婉纱竟然大声骂司徒清瓯,皆都缄默不敢作声,目目相觑。      司徒清瓯更是一脸燥热清楚地写在脸上,只是他见罗夫人看着他,倒也出人意料地没发作,挥了挥手:“你问她自己,我公事缠身,不便久留,让刘相卯在这跟着你,有话我们晚上回去说!”   说罢礼貌地和罗夫人点了点头,扬长而去。      一家子人自是问小翠,小翠也是一口咬定司徒少爷没冒犯自己,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婉纱当然不相信,在她眼里,司徒清瓯本来就是一介荒淫的武夫恶霸。      倒是刘相卯被司徒清瓯留在这儿,出去也不是进来也不是,有点尴尬,婉纱见他不自在,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又安慰了小翠一会儿,和罗夫人聊聊,也兴致全无,就起来回去了。      刘相卯开着车,看时间还早,她这会儿气着回去,也就是睡觉,倒睡得头疼,便笑着说:“少爷开会完免不了要和那些幕僚们去应酬,我们不急着回去,不如在街上晃晃,散散心,憋着气怪不值得。”      婉纱果真是一肚子气,但见刘相卯开口宽慰,提议也极是妥当,她也不想回司徒清瓯那大宅子里去看着一景一物都是他的倒影儿生闷气,不如到处走走。      墨安本是个江南都会大城市,山水景致竟是不多,无非是一些百货公司,庙会戏院子,婉纱记得之前和刘相卯聊到唱戏,便提议去月鹤戏院听戏,刘相卯也自是乐意奉陪。      两人到了戏院,包了楼上的雅间,一边听那孙月笙老板的唱词,一边吃着茶点品头论足,两人本就都是极为懂戏的,这一番交流,自是见解相投,聊得很是尽兴。      天色再晚一些,刘相卯见婉纱已经消了气,就开车载她回去,一路上还是聊个不停,从昆曲到诗词歌赋,再到琴棋书画,婉纱自是将从前对刘相卯的芥蒂尽除了。      到家下了车,两人依然是说说笑笑的进了宅子,进了客厅,才觉得气氛不对,那人不知怎的,竟然已经回来了,刘相卯料着他不会这么早回,竟然料错了,不仅回来了,而且应该还回来很久了,穿着居家的衣服,对面的茶几上,竟多了一缸金鱼,婉纱认得那是自己前阵子买的五花狮头,本来放在幕府那边的卧室里,现在不知怎么的让他搬回来了。      司徒清瓯面对着那缸金鱼,脸上电光火石,如若那缸子金鱼能看得懂,也怕是吓瘫软了去,刘相卯和婉纱只以为他还在气罗府小翠的事情,刘相卯对婉纱使了使眼睛,意思是她去道个歉,便识相地抬腿要出去。      “站住!”司徒清瓯叫住了刘相卯,语气里竟是要杀人一般,刘相卯心里一惊,虽是迷糊,倒也不敢动了。      “少爷。”刘相卯小心地看着他。      “刚才不是聊得挺开心吗,怎么见了我,反倒不说了?”他冷冷地问:“我打电话到罗府,罗夫人说你们赶我脚后就走了,怎么到家反而这样晚,到哪里逍遥去了,恩?”      刘相卯长吁一口气,原来这祖宗是吃醋,虽然好笑,但心里还是紧张得很,司徒清瓯这样的身家背景,占有欲自然是极强的,尤其是在女人上,再年轻一点的时候,也曾为了小明星和人当街动刀动枪过,他不敢说话,只得心里暗暗叫苦。      “有话就直说,何必藏针遮眼的编排人,你看我不上就算了,刘先生倒才是你身边的人,你反而也拿来责骂!”婉纱被他这一问,气仿佛也又上来了一点,立刻还唇反击。      “你不回答我问话,还敢跟我顶嘴?”司徒清瓯猛地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婉纱,又极为不满地对刘相卯说:“你他妈还在这桩子似的杵着做什么,滚出去,明天我再和你算账。”刘相卯自是暗自庆幸地退出去,留下他们两人。 31   “你在我家,欺负我贴身的丫头,现在又这样骂刘先生……”婉纱见刘相卯出去了,就忍不住开始念叨。      “谁欺负她了,我还不至于没挑剔到连个粗使的丫头也要,你他妈给老子闭嘴!”司徒清瓯吼道,一把将茶几上的金鱼缸掀到地上,鱼缸哗啦啦地碎了,里面的水和鱼喷了满地,那金鱼在地上打着滚儿垂死挣扎,婉纱的眼泪也心疼得流了出来,她花了四十块买的啊。      司徒清瓯见她掉眼泪,认定她是念着欧阳子傅的旧情才心疼鱼,刚才又口口声声维护刘相卯,她这样水性杨花,处处留情,置他于何处,他更加怒不可遏,将她夹在手臂下拖拽到楼上卧室里,按在床上就霸王硬挺弓,她也不反抗,嘴里只不停骂他,她越骂,他越使力弄疼她,直到他平息下来,她才坐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一脚把她从床上扫下去:“鬼哭个什么劲,丧门星,镇日在外头勾三搭四,你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别在这儿惹我心烦。”      婉纱被摔得眼冒金星,一边哭,一边连滚带爬地在地上找衣服穿,听他赶她走,就赶紧收拾东西,她倒也没什么要拿,吃的用的都是他的,不一会儿就裹了一个小包袱,又当着他的面,从他衣服口袋里扯住几张钱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凤求凰’和司徒夫人送的翡翠项链都丢在地上,一阵风似的往外走。      司徒清瓯也不拦着她,由她去闹,她跑到院子里,刘相卯正站在那发呆。      “怎么就出来了?”他一直站在这儿,刚才楼上的厮打哭闹他也听得真切,估计着少爷蹂搓够了,气也就消了。此时见她出来,却还压着笑明知故问,他也服了这一对了,每天晚上行个房都是如此血雨腥风的架势,外人听着都腻了,他们自己还不腻。      “刘先生,他让我走了,我太高兴了,我的人终于是我自己的了,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刘先生,再见了,你要是不嫌弃,有空咱们再一起去听戏,我难得遇到一个知音,不和你说了,刘先生,我得走了,再晚不好雇车了,刘先生,咱们后会有期。”她这会儿也不哭了,脸上是几分的轻松得意,眼睛倒是肿得核桃一样,手里提着个小包袱,穿初来时的粗布衣服,和他说了几句就朝门外走。      “刘相卯,你给我把她拿下,深更半夜的,少叫她蓬头垢面地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二楼的窗子砰地撞开,司徒清瓯披着睡袍在上面吼,婉纱抬腿就跑,怎能扭得过刘相卯和一拥而上的男女仆人,没几分钟,又给扭送回司徒清瓯的卧房里。      “你倒是跑啊,你倒是高兴啊,你倒是拿着我的钱去雇车啊,你倒是和你的刘先生后会有期去啊?”司徒清瓯靠在床头,抽着烟,一脸轻浮得意地看着她。      “你言而无信!”她不敢再骂,也实在是闹得没了力气:“明明说了放我走的,我顶顶看不起你这种出尔反尔的人。”      “你要往哪儿走,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你是我司徒清瓯床上的人,你跑到哪儿去,不得让人又给我送回来,罗婉纱,你的脑袋是不是烧掉了,我不要你,谁还敢要你?”司徒清瓯把烟灭了,拍着床:“赶紧给我滚上来,别惹我发火。”      婉纱听司徒清瓯这么一说,只觉眼前一黑,他说的是对了,自己还以为他不要自己,自己就自由了,看来自己是想得太美好了,是啊,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惧怕着司徒二字几分,他不要自己,谁还敢要。只觉得万念俱灰,她这一辈子算是全毁在他手里了。      心思这样想着,也就自暴自弃起来,鼻子抽搭了几下,蹭到司徒清瓯旁边,把地上的镯子和珠子捡起来,放在床头的盒子里,衣服脱了,钻进被窝,僵硬地躺在他旁边,一动不动,眼泪却是大颗大颗地垂成两条河。      司徒清瓯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哭哭闹闹他还爱看些,将她抱过去,嘴巴对着她耳朵说:“我劝你,就踏踏实实跟着我吧,你让我开心了,我才会让你们整个罗家都开心。我不会不要你的,只要你听话,啊。”声音虽是小的,却别样的阴森渗人。      “你好像《孽海情深》里的地主老财。”婉纱趴在司徒清瓯胸口上,嗫嚅着说,然后又怔怔地将他那睡袍扯了个豁子,将脸埋在他□结实的胸口:“我要听听你到底有没有心跳,怎么这样恶毒。”      她这伤心的小动作,却实实是又撩起了司徒清瓯的兽欲……      又一番折腾,婉纱被他弄得气息奄奄,只用一双大眼看着他,问:“你为什么发脾气。”      “我不许你在我身边,心却想着别人。”他搂着她。      “你怎么知道我想着别人?”      “你买金鱼。”他恨恨地说。      她眼睛眨了眨,似是明白,又叹了口气:“我心里谁也不想,就想着你。”      “真的?”他惊喜地看着她。      “我想你吃饭噎死,走路摔死,喝水呛死。”      …… 32   六月八日,司徒慕领军逼近洛城北大城门,兵临城下,设鼓摆阵,一路收买人心,军队竟然翻了一翻,自是有些轻敌。攻城门半日,城门破,大兵直入。      满城文官,竟都是归顺之心,不见武将,没再遇到大队的人马,通城翻遍,也未见到古尔它的影子,再细数守城的人马,竟也不及古尔它实力的三分之一,且不是精兵,料定是有诈。      正暗自寻思,却只见有随从驾马从北城门方向飞奔过来,身体中数箭大呼不好中了埋伏,古尔它率精兵劲弩竟从墨军后方压将过来,将北城门层层封锁,鳄梨国的战舰隐藏在南城门附近海域,守在那儿的一万墨军没经住战舰的连番追击溃不成军,东西城门自是一开始就水泥石墙牢牢封锁住了。      司徒慕的几万大军生生被闷在了城中,消息发不出去,再经过几日打探才发现,洛城内粮草竟也是早就搬出,竟是一座空城!      六月二十八日,墨军弹尽粮绝,底下两支兵团将领叛变,出城归顺古尔它,古尔它遣人轮番在城门外喊话,降将不杀,必有重用。一时间军心大乱,此时城中正值盛夏,依旧是鸟语花香,却再不诗情画意。司徒清瓯收到前线的回报,欲要调山岚镇的兵力去增援,却也自知是路途遥远,远水救不了近渴。      中央政府偏前一个星期调用赤眉山的大部军队到西北边界平蒙达人的叛乱,现在行军至半途中,来不及折返,赤眉山危急墨河往北直至山岚要塞,断不能丢下,古尔它也自是派不少人马前去阻断,余下的竟一时分不出身赶到洛城相救。      七月一日,墨军首将司徒慕饮弹于洛城北大门的城楼上,消息到了墨安,城中自是人心惶惶,自四月来大兵南下,竟是一路畅通无阻,单单在洛城兵败将亡,司徒慕一生戎马,战绩辉煌,竟终究还是没能敌过他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古尔它。      七月十五,周松陵本人率小部队先行赶到墨安,夜会司徒清瓯,同行的还有东北边疆黑吉军阀的头目韩勇念,此人和司徒慕生前关系极好,以及大总统的弟弟、现任京都对外大使的南宫河,此次夜会非常机密,地点在墨安城西北的司徒清瓯度假小公馆,也就是婉纱第一次被带去的别墅。      几人彻夜密谈,此番司徒慕兵败,是多支力量促成的结果,当先的是古尔它,他老谋深算,竟然设了空城,让墨军钻入套子再用瓮中捉鳖的手段逼得城中弹尽粮绝,其次,不乏中央政府和皇甫昊天的阴谋算计,临时调兵,釜底抽薪。最后的结局是,墨军南下的几支分部投降,其余基本被歼灭,少部分残留的现在在赤眉山修整。      好在司徒慕和司徒清瓯行事谨慎,对外宣称的南下人数其实声张虚事,除了墨安城外驻扎了一些,还有五千的秘密部队驻守在墨安城内,外人不知,此军本是留作贴身护驾之用,最极是精锐勇猛,趁着现在古尔它大胜庆功的好时机,联合周松陵的贴身卫军,和韩勇念带来的一千草原轻骑兵,日夜抄山路秘密行军,一个月内偷偷到达洛城趁夜偷袭,另派人到洛城邻近的滇省求得滇氏军阀调用水师稳住鳄梨国的海上战舰,一切尚有扭转的机会。      只是此行代价深重,如若再败,精兵尽损,断难再和皇甫昊天的军队隔渭河而治,皇甫昊天一旦反扑,后果不堪设想。加之此事从头到尾都是绝密进行,一丝一毫蛛丝马迹都不可渗漏,断马虎不得,一招疏漏,满盘皆输。如果不做这样的部署,再容缓个一两年,等墨军元气恢复过来,做从长计议,胜算或许会大些。      但这番,司徒清瓯却是等不了了,在司徒清瓯胸中,杀父之仇的熊熊火焰已经将他烧得无所畏惧,不论弄什么阴谋,耍什么手段,与什么人为友,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誓是一定要平了古尔它的洛城军阀,将他的首籍挂于城门之上,方能让司徒慕地下觉得欣慰。      中央政府此时必定认为墨军沉浸在司徒慕自尽的沉痛中,稍微会放松警惕。而南宫河本是大总统的亲弟弟,此人虽胸无城府,但却一直和皇甫昊天不合,又和司徒清瓯是同窗,此番将他请来墨安坐镇,一方面表示墨军对中央政府的归顺之意,另一方面暗示皇甫昊天少要再从中作梗。      除了邀请南宫河来墨安之外,其他诸事,皆是暗中进行,紧锣密鼓。而外面的情形,依然是满城风雨,草木皆兵。      司徒夫人丧夫自是悲痛,司徒清瓯也是忙碌,无心欢爱,把婉纱放到司徒夫人府上暂住,与司徒夫人做伴,家中诸事交刘相卯看着,小翠也给接过来服侍婉纱,罗夫人闲了过来走动走动,兰花嫂子经常带小包子来,有了小孩子的哭笑声,日子才不那么无聊,其余的时候,娘几个也是日夜心神不宁,不知怎么过才好。      八月十五日,秘行军赶到了洛城以北,潜伏深山岭水之中,消息封锁得非常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而公孙先机也已暗中先行在滇省取得了滇氏军阀水军的援助,非常得力,现在军舰在东南海角暗礁后藏着,一切准备停妥,只等在墨安暗中操纵全局的司徒清瓯一声令下。      自司徒慕的大丧以来,司徒清瓯除了奔丧和在幕府中办公,晚间在坊间寻花问柳,外面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周松陵也自在山岚镇,韩勇念回东北,所有墨军手下和盟军的大将都各守各家,没有大的动静。      墨安城中近日紧张的气氛渐渐平定了下来,司徒家的各处宅院门脸上虽还是绫白的丧孝味,但那悲伤也渐渐过去了,司徒夫人的情绪这几日稍微好些,日里三餐过后,也能吃些瓜果茶点。    作者有话要说:哈~ 33   这日下了一天的小雨,夜幕降临下来,空气潮湿,些许的燥热,却也不十分恼人,窗外自是传来昆虫和青蛙的呱噪叫声,雨虽停了,房檐还时不时坠着水滴子。      司徒慕和夫人住的这园子,年代极是久远,前朝的时候就盖起了,建筑木料和日常家居也都一样尽是些古董之物,床板用了很多年,床铺上也被潮气怄得湿嗒嗒的,一个人躺在里面,来回翻滚,竟是觉得睡不着。      婉纱手执着扇子,坐到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她穿了一身儿水缎面的松散睡衣裤,日夜只是重复,一晃近一个月没见司徒清瓯回家,外面人都说这司徒少爷追女人的本事好,坐镇军务却一无长处。司徒慕活着的时候,他有爸爸顶着,凡事还装得人五人六,司徒慕一死,他搁着杀父之仇不报不说,天天只做些琐事和在幕府中猫藏着,偶尔致电其他军阀头目马屁逢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没用,夜间还是和名媛小姐们厮混,着实像个扶不起的阿斗。      婉纱不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想起来,和司徒清瓯认识这么久,他除了床榻上霸占她,她除了怄他恼他,两人也没有更多的交点,他总是那样忙,就连抽身欺负她的时间都是少之又少,算起来,两人拌嘴吵架的时候,倒比相安无事要多。这些日子越发不见他人影儿,报纸上每天都刊着他夜宿花柳的花边新闻,今天是这个名媛,明天又是那个明星,他到底有多少女人,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又和她们有什么区别?不过玩一阵子就丢开了,当下只是侥幸,被他忘记了,还赖在这儿不走。      那日他说他不要她,这世界上就没人敢要她,可是这世界如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深水,风起云涌,每天都在骤变,他和她不过都只是浮萍一片,何谈什么要不要,还是什么永远。连日不见,她更觉得无力,两个人仿佛只要一转身,就能相忘天涯了。      冷不防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这样静谧的夜里,倒吓得婉纱心口乱撞,半晌回不过神,定睛看去,原来是刘相卯,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裤,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她竟没听见。      “婉纱,你换上衣服,打扮一下,跟我走。”他轻声说,神态极为小心。他这些时日和婉纱相处的时间多,两人也投缘,私下便称呼对方的名字,倒更方便。      “哦。”婉纱料着他心急,也知道他是最心腹的人,不需怀疑,也就先不问何故,去里间套了那条司徒清瓯最喜欢的深蓝色挑花乔其纱旗袍,脸上稍微扑了点粉,出来后,刘相卯自是递给她一件黑色的连帽斗篷,披上后,竟看不出模样。      顺着斜侧的角门出去,又沿着七拐八拐的巷子转了好几次,确定没有可疑,才上了一顶黄包车,只有一辆,两人同乘,婉纱听着刘相卯噗通噗通的心跳,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车夫自不是外人,她才容神问他:“相卯,这么晚了,到底是什么事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刘相卯近距离地看了看婉纱的脸:“婉纱,我记得你很会骂人的,现在骂几句我听听。”      “相卯,我现在可没心思和你开玩笑,你快点告诉我实情。”婉纱有点愠色浮到脸上,夜色中,刘相卯的表情很奇怪,似是在笑,眉宇间却是无尽的深远和能量。      “婉纱,我待你始终和待别人不同。”刘相卯没看婉纱的脸。      “恩。”婉纱没料到他突然语气平缓,却是满腹的感情写在他脸上,她自读书起,见到的男子,有几个会不因她的容貌多看她两眼,刘相卯也早对她不同,她怎会不知道。      “少爷也很爱你,但是,你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刘相卯幽幽地说。      “别说了,相卯。”婉纱扭头不敢看他:“这话要让他听去了,对你不好。”婉纱制止道。   “老爷出事后,少爷变了。”刘相卯继续说。      婉纱看着刘相卯,一时间迷惑住了,她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带去哪儿,他挑这个时候向自己表白,意义到底是什么。      “如果他不要你了,你会跟我走吗。”刘相卯痴痴地看着婉纱的脸。      婉纱不敢回答。      车子停在了万豪酒店门口,这酒店是墨安最豪华的,平时来去的都是些外国人和政府要员、军阀头目,刘相卯让她褪了斗篷,二人径直走进去。      虽是深夜,这里也很是热闹的,二楼的大厅里正在举办舞会,舞曲悠扬,很多名流政客社交名媛在其中翩翩起舞。刘相卯带着婉纱出现,竟挑的是人少的路走,没有人注意他们。      到了一个转角,刘相卯停住脚步:“婉纱,前面那个写着‘水云居’的包厢,就是门口最热闹的那个,少爷在里面等你。”      “你不过去吗?”婉纱不解。      “我、我先去方便一下。”他尴尬地笑笑,婉纱也脸红了一下,虽是蹊跷,但她既然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这一夜事事又是离奇,她倒也不疑了,她学会了那套哲学,大难来了,肉身去顶,不反抗,就能减轻痛苦。      罗婉纱被司徒清瓯弄到司徒家老宅私藏,自是人尽皆知的花边新闻,虽未明媒正娶,但多年来能让司徒清瓯带回家见过司徒夫人的,却独她一人,所以,罗婉纱近来在墨安城里的名气,倒也响亮,偏司徒清瓯又从不让她出来见人,更是多了几分神秘。      她走到那包厢门口,有些认出她的人,诧异地看着她,也有人来和她说话巴结讨好,也有她不认识的用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她只笑着应付了一会儿,然后敲门。      门开了,里面的沙发上自是琳琳朗朗坐了一大圈男女,皆是墨安的政府要员、军阀头目,极是紧要的一屋子人,中间穿插坐着一些装扮妖冶的交际女郎,最中央被簇拥在上首的位置,坐的正是司徒清瓯,他的大腿上,打横坐着一个女人,苏绫罗。      屋子里的人自是知道她是谁,只是突然进来,也都惊讶。      她也愣住了,虽然报纸上镇日写司徒清瓯风流,她也知道他精力旺盛,但终究她也没亲见过,这番见了苏绫罗坐在他大腿上,两个人卿卿我我好不亲热的时候,她心里竟然涌上一丝悲壮的凄凉,薄瓷做的心脏,一片片龟裂开来,碎了一地,身子微微地开始战栗,刘相卯一路上跟她说的那些话,她这会儿竟是有些悟了。      是司徒清瓯让她来的吗,他让自己来做什么,来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热么?让她知难而退么?何必这样,她从未想要纠缠着他啊,是他不肯放手才对。他坐在那里,暧昧不明地看着她,眼神迷离扑朔,她心头涌上一阵苦涩,扭头想走。    34   “哟,这不是司徒府的准少奶奶罗婉纱小姐吗,才进来了,怎的就要走了呢。”是苏绫罗在叫她,在后面拽住她的手:“进来坐嘛,大家都对神秘的罗婉纱小姐颇好奇呢,正好这儿在座有两个记者朋友,快来和司徒大少拍个合照,赶着明日的头条新闻,大少的花名更无人能敌了。”      “是啊,是啊,罗小姐快到司徒大少身边来,让我们拍个照,拍了这个头条,这个月咱们可就不愁吃香的喝辣的了。”有两个人架上了相机架子,对着司徒清瓯调着焦距。      “过来。”司徒清瓯坐在那没动,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意思是让她像苏绫罗一样当众坐上去吗?      她绝做不到!她眼窝一酸,泪快要掉下来,还是扭头执意要走,苏绫罗捉不住她,只得让她把门拉开了,撞在刘相卯的身上,他原是正要进来。      众人见两人撞到一起,面上均是涨红,自是哈哈大笑,她只更羞愧难当。      “相卯,带我走。”婉纱无助,泪眼模糊,只得轻声哀求刘相卯,她记得了刚才在路上他跟自己说的话,他说,如果司徒清瓯不要她,他就带她走。      “走。”刘相卯愣了愣,远远扫了一眼司徒清瓯,深深吁了一口气,一把拉了婉纱的手就往外走。      “站住!”酒杯瓶盏炸裂在地上的声音,趁两人愣住,苏绫罗忙一把关上包厢的门,饶是这样,门口还是有人凑过来打听动静,苏绫罗见有人过来了,才故意把包厢留出一条小缝子,就让他们听去。      司徒清瓯暴怒地站起来,拔出了腰上的手枪,咯噔一声拉开枪栓子,对着刘相卯的脑袋:“你今天敢带她往前迈出一步,我就一枪崩了你。”      “不要!”婉纱忙一步挡在刘相卯前面,她挡过去的时候,只看见刘相卯身上一阵惊怵,司徒清瓯的眼神也凌厉地闪烁了几下,身子似乎也抖了抖,他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越来越萧杀,他心里真起了杀念。      屋子里一片安静。      “过来,拍照!”他用枪比着她的头,冷冷地命令道。      “你打死我吧,司徒大少爷。”婉纱闭上眼睛,热泪滚滚划过脸颊:“反正我的命,也早就由不得我自己了,死了倒干净,一了百了。”      她听见刘相卯在她身后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婉纱,让开。”她不让。司徒清瓯真的会杀死他的,她知道他,她知道他的,她不想任何人为了自己而死,她罗婉纱没那么值钱。      砰的一声枪响,屋子里一片惊叫,婉纱只觉得耳畔轰鸣,那苏绫罗早已经腿软坐到了地上,惊慌失措地叫着:“婉纱,你别傻了,你快让开啊婉纱!”      婉纱只道自己是死了,半晌,睁开了眼,才发现屋内一切都无恙,司徒清瓯的枪孔冒着白烟,自己身上也没有异常,只是在枪声的震慑下,分外死气沉沉。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响,她回头,刘相卯捂着大腿坐在了地上,他的腿上中了弹,司徒清瓯的枪法是极好,婉纱瘦弱娇小,怎挡得严。      “你过来,拍照,我说最后一遍。”司徒清瓯慢慢将枪口移准到刘相卯的脑袋上,婉纱知道没用了,她只好含着泪,强颜欢笑,坐到了司徒清瓯的大腿上,摆了很多种姿势,任那闪光灯在她眼前咔嚓咔嚓响。      “司徒大少,您和罗小姐看上去可真是般配,婚礼是否会因司徒大帅的丧事而搁置。”      “罗小姐,你让司徒大少爱上你的法宝是什么,和众位名媛小姐们分享分享吧。”      刘相卯坐在地上,他大腿上的血流了他身下一地,他呆呆地看着婉纱,视线迷离不明,像是忘记了疼痛。      婉纱啊婉纱,你怎么这样痴。      拍照结束,婉纱自觉心死,怔怔地站了起来,司徒清瓯却抵死搂着她,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离了包厢,离了大厅,离了宾馆,上了他的车子,司机是陌生的,一切恍如隔世。      她一路只是哭,他不作声,到了他的宅院,才将她从车中抱出来,一路走上楼,进了卧室……      他一次又一次地要她,精力旺盛,似是许久没有碰过女人,眼神迷乱,她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丝动静,虽然身子早已习惯了接受他,迎合他。      “你为什么要挡着,我只是做给别人看,那都是假的。”司徒清瓯在她身上,不停地低吼着:“你这傻子,若不是你逼我,我不会开枪,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的眼泪流干了,死人一样烂在床上,他在她身旁睡着,粗壮结实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她推不开他,他只在梦中难过地喊着:“婉纱,我真的只有你一个,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      八月十六日一早,墨安各大报纸都刊登了昨夜万豪大饭店里‘血雨腥风’的感情大戏,司徒大少的禁脔和贴身侍从的私情,曲折激烈,好不精彩。这一天,江南所有舆论的焦点都是司徒清瓯的风流韵事和荒淫无度,到处都是司徒清瓯和金屋藏娇的墨安城第一佳人罗婉纱的大幅合照,京都和洛城也得了消息,那些政员和军阀也只等着看司徒慕一生心血,就在司徒清瓯手中败落的好戏,坐等分一杯羹。      这天夜里,司徒幕府,司徒慕的办公室里,没有点灯,月光如注,却更凄厉萧杀,窗前的电话机前,立着一个凌厉英挺的背影。      司徒清瓯一手执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有力一挥,划出一股极尽锐利凛冽的风!      就在司徒清瓯手弧滑落之下,墨军在洛城外的潜伏秘军,放出了第一炮枪响,海面上,不多时,也会响起军舰交战此起彼伏的轰鸣……    作者有话要说:诶,虽然访客少得可怜,我还是觉得我写得挺好的,恩= = 35   九月里还是热,张牙舞爪的秋老虎,八月里还绵绵了几场小雨,到九月竟然全晒了起来。傍晚,太阳落了去,人还是浮躁,乡下自是干旱,调拨财政,开渠灌溉,要处理的琐碎事情虽多,倒也人手充沛,司徒清瓯最是会给属下极大信赖的能手,他自己尚且悠闲。      “你的腿好些了么。”司徒清瓯半躺在花园的藤椅上,看着对面摇着轮椅过来的刘相卯。      “好多了,昨天下地走了十来分钟,大夫说以后勤练着,应很快就能开车,过一阵子就好复原了。”刘相卯浅浅地笑着,眼睛不小心瞟到了司徒清瓯身后的婉纱,他有些怔怔。      “你看够了没有。”司徒清瓯冷冷地提醒他:“再看,我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呵呵。”刘相卯讪讪地笑了,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他还是对司徒清瓯毕恭毕敬,那天晚上,不过是他和司徒清瓯编排的一场戏,苏绫罗也是事先知道的,她原本是最会做戏的一个人,只要迷惑了那些达官显贵和记者。      为了逼真好看,唯有让一向神秘的婉纱出面,怕婉纱单纯不会做戏露出马脚,故没提前告诉她,只让刘相卯路上拿话激她一番,到了包厢里再应了景,定然表现得真切,第二天报纸报出去,人人以讹传讹,再遇上那一起爱添油加醋的,营造出一幅纸醉金迷妻妾成群争风吃醋的糜烂景象。      洛城那边自会掉以轻心,所以夜间的偷袭才更稳妥保险,攻其不备,多了几分胜算。      只是婉纱倒真是极痴傻的一个人,当着真以为司徒清瓯真的要杀刘相卯,生生只拿自己去挡,司徒清瓯事后倒真的有点怄刘相卯的气,以为婉纱对他有情,对他大声小气的,刘相卯也只得忍着,心里苦不堪言,他虽是做戏,心却竟是真的,只是现在,谁还能信他,他又敢让谁信他。      再不经意看她,她那眸子里的冰冷,竟是要将他生生地推入到地狱中去,他知道,她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了,她的心,只怕也和那眸子一样,凉透了。      自攻下了洛城,取古尔它首级城门曝晒三日,墨军的威武名声大噪,军心也重新振作。同时让天下侧目的,还有司徒清瓯的冷静沉着、阴险狡诈,丝毫不逊色司徒慕,甚至偷袭一事,他临危提拔年轻的新将领担当重任,让老将退居幕后全权做戏,出其不意,果决胆识,已经远超出了他父亲司徒慕。整个江南是,现至东南沿海也是他司徒清瓯的囊中之物。      忙完了这些事情,已经睥睨半个天下,未免让旁人疑其野心,节外生枝,所以明里只顾巩固,社交应酬,到处拉拢迎合,并无扩张之举,只显得那一场阴谋尽是为报弑父之仇,所以才不择手段,现今大仇已报,断没别的贪图,一时间只是清闲。      唯一让司徒清瓯烦心的,就是婉纱,她因那晚自己用她为幌子,遮天下的耳目,一直不肯消气,他把她从司徒夫人的园子里接回来,天天哄着,快要把全墨安的宝贝都买给她,她就是不肯领情,碍于他的暴躁强势,虽不敢逃跑,但也镇日长枪短剑、含沙射影地奚落他。      这会儿刘相卯来了,她更是不稀罕看他们俩,只坐在司徒清瓯身后的小凳子上,磕着瓜子,瓜子皮子呸呸吐到地上,脸上冷冷的,男人们的争名夺利,何必拉上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当挡箭牌,这世界如此凶险可怕,连感情都可以拿来利用,真是让人生生心凉。      这日公孙先机从滇南返回墨安,脚不着地地来司徒幕府见司徒清瓯,自是一番密谈。      “洛城那边,新提拔的年轻首将自是要尽表衷心,得力治理,我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也很是欣慰,大帅地下有知,也应是放心了。”公孙先机用茶盖挑开杯子里的茶梗,清幽幽地说:“只是路过山岚县的时候,倒不知怎的,觉得心浮气躁起来。”      “周松陵驻军山岚多年,拥兵自重,难免目中无人一些,这次平了洛城,他也是知内情的人,恐怕没领上实功,难免颇有微词。”司徒清瓯的面上平静,看不出心思。      “怕是少帅也只嘴上这么说说吧。”公孙先机看了他两眼,锐利的眼睛直似看穿人的心思:“大帅走得急,少帅年轻,老将们总是不服的。”      “公孙伯伯跟随我爸爸半生戎马,神机妙算,清瓯从小便敬重您的谋略远见,诸事愿与您共进商议。”司徒清瓯淡淡地说。      “少帅心中明白得很,只怕提早提防些的好。”公孙先机笑了笑,径自走到墙上司徒慕的戎装照片前:“虎父无犬子,此一回合初显身手,老夫眼里自是看得明白,大帅九泉之下可以欣慰荣光了。”      “杀父之仇,我一定会报,皇甫昊天,南宫总统府,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清瓯唯求日后公孙伯伯能多多指点。”司徒清瓯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眼中的凌光闪现,雄心勃勃,竟是和平日里不同。      “这阵子是难得的清闲,倒还是不要提这些烦心事的好。”公孙先机慢慢踱回了沙发上,又端起茶杯:“只怕少帅大婚的日子也近了吧,老夫风雨兼程地赶回来,倒也是怕着赶不上吃这杯喜酒,也想着要亲睹这墨安城第一佳丽罗婉纱小姐的芳容。”      “我定亲手将喜谏奉上。”司徒清瓯的眉眼间也稍微平淡了些,嘴角附上一丝喜气:“照理说,大帅守丧定要三年,可如今我二十有五,年纪也是不小了,生前没能让我爸爸抱上孙儿,也实是遗憾,所以这番着急起来,只望着外人不取笑我不守古训就是了。”    36   送走了公孙先机,司徒清瓯便叫了刘相卯进来,刘相卯这时腿脚刚刚利索了一些,走路还是有些吃力,但已经是可以下地张罗了。      “彩礼都置办齐了没?”司徒清瓯问。      “都好了,得少爷看过了,就送到罗府去。”刘相卯小心地回答,又问:“刚才罗小姐打电话来,说晚上想去罗夫人那住。”      “去看一眼就罢了,住那儿干什么?要结婚的人了,天天只想着往外跑。”司徒清瓯瞪了刘相卯一眼,倒好像是刘相卯让她去的似的。      按旧俗,正式迎娶之前,新娘子自是应当住在娘家,只是司徒清瓯不肯放她,又骂旧俗不合理,迟早要立个规矩统统取消,所以,婉纱还是一直住在他宅子里。      “少爷,您不是说,今天晚上有事不回去了么?”刘相卯没缘故地被骂了一顿,心里暗叫倒霉,悻悻地提醒到。      “哦,是。”司徒清瓯这才拍了拍额头:“这阵子事情也真多,我竟给忙忘了,随她去吧,多派些好人手跟着,她这么显眼又不安生,真是不懂事。”      婉纱下午到了罗府,那门口也是里出外进的小子脚夫,搬着大箱小箱的东西,绫罗绸缎,金银宝器,箱箱都极是金贵,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大门上贴着烫金的喜字,路过的人无不艳羡的眼子,罗家小姐要嫁给司徒清瓯,这么大的事,全墨安城都等着看这一场热闹呢。      “又弄这些虚景。”婉纱摔着手里的帕子,不屑地走进去,只小翠是在她身后一脸高兴。      “小姐,大少对你这么好,你就给他点好脸子看嘛。”小翠这会儿看司徒清瓯天天被婉纱弄得一脸讪色,也不气恼,又见这彩礼的排场,无不让罗家人脸上贴金,对司徒清瓯印象倒也好了,平时竟劝起婉纱来,婉纱也不理她,走在前面。      “婉纱回来了。”罗夫人一脸喜气地迎过来,拉过婉纱的手:“清瓯刚打了电话来,说你晚上要过来住,让咱们好生等着。”      “就他多事。”婉纱嘀咕着,又见罗夫人身子精神,便知她心里欣慰,也不多说什么了。      吃了晚饭,娘俩自在里间说些体己的话。      “想着当年,巴巴以为你和欧阳子傅结婚是最合适不过的。哪成想如今倒嫁到了司徒家去,那家境虽是墨安城里无人能比,只是野心也太大了去,倒不知未来是什么景象。”罗夫人先是得色,又是叹气。      “管他,有了他是这么着,没了他咱们也照样过咱们的,我倒不指望他能给我什么,只求妈妈百年安好,我自己也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婉纱搅着手里的丝帕,尽说着负气的话。      “你这孩子,我最是放心不下你这脾气,头里听小翠说,你对他态度总是不好,他在外面说一不二,谁敢驳他的面子。唯独回家对着你的脸子,你总这样,保不齐他哪天厌了,倒弄个惨淡收尾。”罗夫人说。      “你少听小翠胡说,她是得了哪个主子的好,就替哪个说话,当年她也天天说欧阳子傅的好话,如今见司徒清瓯好了,她又变得快。”婉纱颜色有些讪讪。      “我不管,纵然你对他有千万般不满,他这时明媒正娶地迎你过门,也算看得起我们,全墨安城都知道我们罗家又好了,里子面子都让我们做足。只怕你爸爸若还在,也不会因为他是军人而有什么不满意的。女人家,这一辈子还不就图着嫁个好人,有个正式的名分,我们孤儿寡母的,如今能有这样的待遇,你还不知足,你真是要把我气死。”罗夫人说着,又捂着心口直喊着疼,婉纱知道她是犯老毛病,便安抚她睡下,回自己的房里躺了,脑海中也是反复思量,夜不能寐。      司徒清瓯趁着夜色到了苏绫罗的别墅门口,她早就打扮得娇艳,心心在那等着。      “你总是不来,真是让我伤心,只当你心里没有我了。”她鸟儿一样依偎在他怀中,言语间虽是埋怨,却还是感动更多些,他能来,她自是高兴。      “我知道你想我,这不就来了。”他吻着她,轻声说。      “你要娶罗婉纱,都不知有多少小姐们要伤心了。”她失落落地说。      “她们要伤心,干我什么事。”他别开话去,轻浮地看着她:“我今晚只想着你就是了。”      ……      夜更深了,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啜泣,窗子外密密匝匝的树枝交错,倒连窗帘都省了,屋内的地板上零散地落着衣服裙带,床褥上自是躺着人,苏绫罗穿着睡衣坐在床边哭。      “你若是不愿意,我再找别人就是。”司徒清瓯□着坐在被中,趸着眉头,手里的香烟缭绕着刺鼻的味道,声音清冷慑人:“何大导演又要筹备新戏,这两天倒有好几个小明星要约我出去吃饭。”      “难怪你今天来了,我还只当你是想着我,白白的满心欢喜,原来竟是让我去勾引别人。”苏绫罗还是伤心抽泣:“我没见着,还有男人舍得把我往别人身边推去,也只有你,才敢这么对我。”      “你别忘了,是我把你一手捧红的,我不是白养着你的,你若是不肯,就回乡下去种地嫁小子。”司徒清瓯掐了烟,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站了下去,吭吭地去地上捡衣服穿,手脚极重,也是有了怒色,不多时就穿戴完毕。      “你别走!”苏绫罗见他真的要走,若是走了,又要哪个年月才能再见着他,她忙跑过去抱着他:“我答应你就是。”      “很好。”他面色清冷,轻轻淡淡地推开她,白惨惨的灯光下,萧杀的目光直盯得她浑身打颤:“若是将此事透出给别人一个字,你可知后果。”      “我知道。”她身上筛子一样战栗。      看着他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不认识,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苏绫罗瘫软在地上,万念俱灰。    37   婉纱睡前受了罗夫人一番说教,又寻思了半夜,好不容易才似睡非睡,便觉得外面有皮鞋脚步声,书房的门咯吱一声开了。      “谁?”屋里没有开灯,只是一点稀疏的月色,朦胧着也看不太清楚,她从床上坐起。      “我。”是司徒清瓯的声音,他进了里间,坐在她旁边脱皮鞋,声音低沉,身上有股香味,是女人的体香。      “你怎么来了?”婉纱也不动声色,只是看着他脱了衣服掀了被子钻进被窝:“也不叫小翠一声,就直接闯进来,我还以为是贼,幸亏没喊起来。”      “我想你嘛。”他突然将她紧紧抱住,嘴巴凑上来,手也不安分地在她身上乱揉。      她只是推他,嘴里模糊着:“你在哪儿折腾了大半夜,现在还不累,少拿我寻开心?”声音夹带着恼意。      “嘿嘿。”他撑起来,俯视着她的脸:“你吃醋了?”      “我吃你哪门子的醋?”她白了一眼,翻身背对着他,看着帐子上戏水的鸳鸯绣,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身上的胭脂味那样的重,不知道刚从谁的床上下来,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喉咙也酸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对不起。”他伸手摸了摸她脸,知道她哭了,便从背后抱住她:“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我是你什么人,哪有资格管你。”她说话间,眼泪涌了出来,肩膀也抽搭起来,一边扭捏着推他:“你要找谁,就去找好了,不必和我说这些假话,我这样没身份没地位的,哪天得了你话,就早早滚蛋。”      “你是我的媳妇儿啊,司徒府中的少奶奶,将来就是这墨安城里的第一夫人,你不管我,谁来管我。”他抱得更紧,心里一阵阵莫名的兴奋,她竟真的生气,可见她心里是有他的,也不枉费他大半夜没洗澡就巴巴跑过来激她。      她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转过去,将头埋进他怀里,他竟然高兴得有点想哭。      很快到了大喜的日子,满城张灯结彩,鼓呐笙箫,司徒清瓯的宅子里外都搭着戏台,宾客如织,裙带葳蕤,觥筹交错,沿街所有的店铺都贴着大红的喜字,门口的车子竟是要排到一条街开外去。      墨安城好久没有这样热闹喜庆,一扫战时的萧条,百姓也借着这景儿将心安顿下来,祈望着这太平能多持续几年,商铺更是大宗进货,趁着繁荣,多攒下些本钱。      司徒清瓯和罗婉纱的婚事,坊间也流传着多少些版本,自是一种江山美人的桥段,也有说书的口才极好,编成故事,到处传着,甚至有说司徒清瓯是为了这罗婉纱的一句话,才一鼓作气平定了南方,只要罗婉纱要的,别管是那‘凤求凰’也好,还是‘凰求凤’也罢,还是别的,司徒大少都会去寻。      闹完了婚礼,日子也平淡了下来,司徒清瓯又渐渐忙了,镇日里只是行色匆匆,婉纱心知军中又要有新的动作,女人家自是不过问这些事情。白日里弄弄花草,那些小姐太太也总约着她出去吃茶打牌,倒也不觉得无聊。      这天她头午去司徒家老宅陪司徒夫人聊了会儿天,下午陪着她和几个阔太太打麻将,她的牌生,少不得总想悔牌,另外两个太太笑不作声,单司徒夫人故意揪着她的手不答应,娘俩一来一回插诨打阖,倒也热闹有趣。      司徒夫人和婉纱相处久了,也觉得她的性格豁达,并不是那种深宅锁心的扭捏大小姐作派,婉纱知道司徒夫人不生气,倒爱和她耍些小孩子脾气,没事儿两人逗逗闷,倒比聊些枯燥的女人经要好得多。      娘几个正嬉闹着,有小丫头一路小跑到门口说少爷来了,话音还没落,司徒清瓯就披着厚厚的军大衣从外面进来,一面走一面用力跺脚,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      “看看他,媳妇都娶了,走个路还这么没正形,白让人夸他在外面的本事。”司徒夫人说笑着,抬头看了司徒清瓯一眼,才觉悟似的问:“外面下雪了?”      “恩,突然就下了,估计还没来得及扫,粘了一鞋。”司徒清瓯在门口站着,让小丫头去帮他擦鞋,接外套。      婉纱也不理他,自顾自皱着眉头在那研究手里的牌,她这手上其他牌倒也好了,刚吃了一张七筒,还剩五七九万的听牌,只是犹豫着不知是该打五万还是九万,司徒清瓯见她小脸儿憋得涨红,便也饶有兴致地走过去。      “打五万。”司徒清瓯在她身后小声提醒。      “不要!”婉纱本也是约着想要五万,听司徒清瓯一说,便不高兴,随手就打了九万,还回头白了他一眼:“就不听你。”倒叫桌上的另三个人掩着嘴笑话司徒清瓯,司徒清瓯也咧嘴一笑,小翠自搬了凳子给他,坐在婉纱后面看牌。      回头轮到司徒夫人那,她眯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打了张八万,婉纱自是懊悔不已,司徒清瓯这才幸灾乐祸地还嘴:“让你不听,我才打妈妈后头那绕过来,看见了才告诉你,你倒不领情。”      “好你个小没脸的,倒和你媳妇合起来算计我。”司徒夫人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看了我的牌,又巴巴舔脸去告诉人家,还被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活该让我看着笑话。”婉纱也噗嗤一声捂住嘴巴。      一屋子人笑了一会儿,司徒夫人知道司徒清瓯是找婉纱有事,便借口说乏了,散了牌局,让他们先走。    38   “下着雪,你急急跑来找我有事?”婉纱穿着件长到脚踝的狐狸裘大衣,头上戴顶貂绒帽,样子倒真是个阔少奶奶了,只是脸上还清清丽丽的像个未嫁的闺中少女,一边小心地看着路,一边问司徒清瓯。      “陪我出趟城。”司徒清瓯拉着她的手,墨安是极少下雪的,水门汀地面上滑得很,她又穿着高跟鞋,走得不稳,他紧紧地拽着她:“去山岚县。”      “山岚县?”婉纱的眼睛里一亮,抬头眨巴着眼睛看他,心上虽是不解,但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就丢开手不问,成天的呆在墨安城里,偶尔出个城,又是雪景,倒也喜欢。      下雪天路滑,车子开得也慢,这一路竟然开到了天黑才山岚县境内,走的是铁路沿线,一路上尽是墨军和周军的层层哨卡和军营,司徒清瓯许是疲了,上了车就枕在婉纱腿上补觉,直到快到地方才一歪头醒过来。      “哈哈哈,可把你等到了,我只怕下雪天路滑,别半路上闪到壕沟里去。”一下车,自是黑压压的卫队贴身护着,中间开了一条空道,虎背熊腰的周松陵举着两只手大步走过来:“少夫人一路辛苦劳顿,只怕也是累了,快点进屋来,酒宴都准备老半天了。”      “她是不辛苦,一路上眼睛都没停了看,反倒我好好地睡了一觉。”司徒清瓯也没看周松陵,单是怜爱地看了一眼婉纱,她天天的在一个又一个宅子里闷坏了,冷丁一出来,见了一路山峦树木,裹着雪景,兴奋都写在脸上。      “婉纱,好久不见你了。”一个清伶伶的声音打周松陵身后传过来,婉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看过去,竟是一身短装的苏绫罗,大冷天的穿条火红的缎子旗袍,身上只套了件短的皮裘小衣,浓妆粉黛,在一大堆护卫中间,倒是越发显得伶艳撩人。      “绫罗,怎么会在这儿碰见你,我结婚你也不来,叫我好是扫兴。”婉纱脑子反应快,见苏绫罗跟在周松陵身后,女明星的背后总是有许多愿意出钱捧场的有钱人,司徒清瓯不也是其中一个么,她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嘴上虽然说着排场上的惊讶话,心里倒也不真糊涂,只是结婚没来,她是真的有点生气。      四个人一边说笑一边进了周松陵的内园,原来这周松陵是在自己家住的宅院设家宴为司徒清瓯接风洗尘,里面自是他的正房夫人和几个姨太太在餐厅候着,苏绫罗根本不拿眼儿看她们,只是扯着婉纱捡了座儿吃饭聊天。      婉纱自打上学,因着相貌比别个出色,身边围着的总是些不怀好心思的公子哥,闺中的朋友本不多,家败了以后人人都避着她,更知乱世难有个好知己,独苏绫罗合她的心思,虽当初她和司徒清瓯联合着算计自己一回,但这会儿好歹自己都已经嫁过来了,便没理由再挑她的不是,反倒自己没脸。所以这会儿见了苏绫罗也是高兴,撇开司徒清瓯和周松陵,俩人自聊得不停嘴,酒也喝了几杯,脸颊红红的,司徒清瓯不时拿眼儿瞟她。      “她酒量浅,少让她喝点,待会儿晚上睡不着又闹我。”冷冷的目光看着苏绫罗,自是没有一丝往日情的破绽。      “哟,这就护着了,别人都说司徒大少八面威风,独有一个弱点,就是怕罗婉纱小姐,今天我算是见识了。”苏绫罗也不拿好气回她,言语又是讽刺又是酸溜溜的醋意,让罗婉纱喝一点子酒,他就舍不得了,都是女人,相貌身段也不差多少,怎的在他心里的分量就是不一样。      “哈哈,说得倒是,谁不知道司徒少夫人昔日是墨安城里一等一标志的千金小姐,司徒少帅怜香惜玉,倒也更是让人羡慕风流。”周松陵武将出身,言语间并无忌讳,只好美酒佳人,这一桌子裙萝葳蕤,竟都是他行军打仗途中收的各地美女,此番却只对苏绫罗情有独钟,听了苏绫罗的话,自是接过去。      “苏小姐在墨安城,不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之前有吴都督的儿子吴敏侯想要接近,苏小姐都不肯接见,那么大一只花篮,硬是给丢到马路上,让车压让马踩。现在却愿意长住周军统府中,要说风流和怜香惜玉,还是周军统本事大些。呵呵。”司徒清瓯也回道,隔着桌子狠狠地看了苏绫罗一眼。      “还不是承蒙少帅的好意,哈哈。”周松陵心领神会地看了司徒清瓯一眼,眼中尽是感激和忠服,司徒清瓯满意地点了点头,自不多提。      吃了饭到厅里喝会儿茶,已是夜里十点多,刘相卯进来说车子准备好了,问少爷什么时候回去,司徒家在山岚自是有执事和居住的宅子,只是极少过来罢了。      “天晚了,不回去了,今天我就赖在周军统这了。”司徒清瓯虽是和刘相卯说话,眼睛却淡淡地看着周松陵,别有含义。      “少爷,不妥吧,我们今天没带多少近身卫戎在身边……恐怕……”刘相卯有些为难地说,接着用怀疑不定的眼神瞄周松陵,他这阵子增兵买马,在墨安和山岚之间增设哨卡,怕是有谋反之意,连公孙先机都察觉到不妙,司徒清瓯怎能不防着他,这话虽吞吞吐吐,却也说得明白。      “这他妈说的什么话,怕我心怀不轨怎么的?”周松陵被刘相卯看得面上挂不住:“我周松陵虽然没念过书,是个粗人,脾气大了些,但对司徒大帅也是忠心耿耿,现在对少帅更是欣赏敬佩,绝无二心。少帅,你今天就住在我这儿,你和少夫人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周松陵把脑袋剁下来谢罪。我屋子都给你收拾好了,你若是执意要走,老子今天就……”话还没说完,腰中的枪匣子掏出来,啪的一把按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看着司徒清瓯。      司徒清瓯外面守着的近身卫队闻声自是呼啦啦涌进屋子,长枪炮眼地支了出来对着周松陵的脑袋,一时间气氛僵持尴尬。      司徒清瓯不说话,反而翘着二郎腿,用茶杯盖子慢慢挑着杯内的茶叶梗,似是早已胸有成竹的样子。    39   婉纱这闹不清楚状况,只也拿眼睛看司徒清瓯,独苏绫罗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了起来,扭着水蛇腰走到周松陵旁边,一扯他的袖口,笑嘻嘻地说:“就说你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司徒大少都说了要住这儿了,你在这吵吵嚷嚷动刀动枪的干什么,别吓坏了少夫人,还有,你口口声声说屋子准备好了,园子这么老大,也不带人家过去,你倒是让不让人家小夫妻俩体己儿睡觉了?”说着拿眼睛看婉纱。      “清瓯,你真说对了,我喝了酒,越发不支了,真是瞌睡。”婉纱打了个哈欠,眨着眼睛对司徒清瓯说。      “你累了,怎么不早说,我带你去休息。”司徒清瓯这才站起来,急走到婉纱身边,拉了她的手,又回头:“周军统,你给我们准备的客房在哪儿呢?”      “嘿嘿,我带你们过去。”周松陵这才咧开嘴笑了起来,门口的卫队也默默地退了出去。      “婉纱,刚才吓着你了吧。”到了客房里,两人宽衣解带地躺下,司徒清瓯小心地看着婉纱的脸:“周松陵那老表就是那个死脾气,我爸爸在的时候,他也那副德行,没说几句话就亮枪匣子,倚老卖老,人倒是没什么心眼儿,你不用怕他。”      “没吓着,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着枪了,你少看不起人。”婉纱扭着头,似是不高兴。      “你倒也演得像真的,那哈欠打得,我还真以为你困了,有空让你去拍电影,肯定也是个名角。”司徒清瓯咧着嘴笑,又故意拨拉她的身子,弄得她痒痒。      “别人能演,我就不能演?”婉纱推开他的手,直直地坐起来,愤愤地看他:“我才不稀罕当什么电影明星,到头来要仰仗你们这些个武夫恶霸做靠山讨生活,和风尘女子有什么两样。”      “你是恼苏绫罗啊,哈哈,我和她的事,都是认识你之前的了,你这小醋坛子。”司徒清瓯仰面躺着看她,脸上自是轻浮得色。      “我没吃醋。”婉纱又背对他躺下:“我才不稀罕。”      “我稀罕成不成,我就稀罕你吃醋。”司徒清瓯无耻地凑过来:“你一吃了醋,我就像吃了蜜。”      “讨厌”      ……      司徒清瓯此次来山岚,倒仿佛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第二天在周松陵的宅子里呆了一天,和周松陵在密室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再一天早晨起来,就说要带婉纱到郊外玩儿,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停在山脚下,刘相卯带着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也不打扰。      墨安城里没有山水可看,山岚的风景却是极好,下了场雪,远近的山峦带着一点子淡淡的白,墨河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碴,冰下面不时看见黑溜溜的鱼游过,江南的冬天浅,树叶大多还是绿的,挂着一层雪,更有一番别致,在郊外踩着雪,鞋底咯吱咯吱响,空气也清凉新鲜。      婉纱顺着上山的一条石头小径,跑在前面,脸颊和鼻尖被风撩得通红,嘴里吐着淡淡的白色哈气,回头见司徒清瓯慢慢跟着,便跳着冲他招手。      司徒清瓯大步走过去,她扯着他的袖子,指着远处:“那有户人家。”抬头看去,在一片高树掩映之下,有一座小院,篱笆围了一圈矮墙,院门敞着,两个小孩儿在雪地上打着滚儿。      两人拾步走过去,小孩儿见他们穿戴华丽,也是奇怪,便跑进屋子叫大人,不多时,出来一个妇人,头上包着头巾,粗布衣服,疑惑地看着他们。      “我们是过来玩儿的,见这儿有人家,好奇过来看看。”婉纱笑着说,那妇人也倒好客,将两人迎进屋子,端出茶来,茶叶子是极糙的,仅略有茶意,屋内炉火烧得旺而暖和,婉纱跑得累了,喝着茶倒也解渴,一边和妇人攀谈,问她田里种些什么果实,男人在外面做些什么营生,孩子念的什么书,只是一般的山里农人,守着一些果树,卖些果子和木材,日子虽然清苦,但是身体健康,孩子听话省心,无欲无求倒也相安快乐。      从农人家里出来,婉纱大口地吸着高树缝隙间凉甜的空气,闭着眼睛,轻声说:“我也好想这样过一辈子。”      “和谁?”司徒清瓯敏感地看着她。      “反正不是你。”婉纱眨巴着眼睛,仰头看着天,司徒清瓯慢慢张开手,将她搂进怀中,在这样空旷自然的雪地中抱着,心中只觉得恬静幸福,仿佛下一秒就是所谓的天荒地老。      “等以后我们老了,就在这样的地方买一小块田,我种地,你浇园。”他轻声说。      “为什么不是现在。”婉纱幽幽地趴在他胸口,抠着他的纽扣。      “婉纱,婉纱……”他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我不能啊,我还有好些事没做,外面的世界,没我不行……婉纱,你不懂……”      婉纱在他怀里叹了口气:“我原是不懂,现却懂了,只想着等你,你千万别骗我。”      他将她抱得更紧。    40   返回山岚县,自不用再去周松陵处,而是到了司徒家在山岚的宅院,脚刚进了门,就有门丁的附在司徒清瓯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司徒清瓯听完,脸上凛了凛,看了婉纱一眼,对那门丁小声说:“我知道了,你让他到会客厅等我。”      “你去忙吧,我去屋子里看看,好久没住人的地方,肯定一股子木头味儿,要收拾收拾。”婉纱看他脸色不好,知道又有事来,也不打扰他。      “恩。”司徒清瓯闷着嗓子哼了一声,便带着刘相卯朝议事厅方向去,婉纱自让人带着路,顺着另一侧的廊子朝卧房那边去。      山岚县是墨河沿岸的古城,自古以园林风景著称,司徒家的宅子自是建得不凡,从门厅沿右侧的走廊,到后面的卧榻,曲折回返,竟然走了二十几分钟,婉纱一路四下里看,园中竟然还有一面很大的湖,湖水围绕之间是一座土山,问了小厮,山是借了地面的原景,湖水是自墨河中引来的活水,山水之间用一条幽长的复廊连接,山的最高处盖了亭子,松柏翠竹掩映的亭中,隐约修了下棋乘凉的石头桌凳,湖面上荡着几尾摇桨的小木船。      小厮将婉纱领到回廊内,沿着那回廊上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窗眼向外看那湖和土山凉亭,每一格都是不同,连接起来,竟是一幅幅构图错落精致的山水画一般,这种借景的手法极是巧思,可见建院人的技巧与写意。      到了主卧,里面各色的家用什物,竟也是一尘不染,经络有序,屋子空了很久没人住,自是有一股子木头的陈腐味道,下人们提早用樟香熏过,倒也不觉得空,她打发人去问司徒清瓯晚上在哪里吃饭,自着人烧水洗去一天的疲惫。      洗了澡,婉纱换上晕染着墨绿色碎花的改良旗袍出来,见刘相卯立在门口,痴痴地看着她。      “刘先生有事进来说吧。”婉纱自万豪饭店那一夜后,对刘相卯彻底灰了心,平日里见他,也只冷冷淡淡,再不多说别的。      “少爷说让您休息好了到餐厅去吃饭,今晚有个客人在。”刘相卯说。      “恩,我把头发吹干了就去。”婉纱淡淡地说,见刘相卯立在那不像要出去,便又问:“哪个客人,我认识吗?”      “少爷说您去见了便知。”刘相卯答。      婉纱也不问,只弄好了头发,便跟着他去,一路上,刘相卯心中自是有千言万语,迎着她冬日湖水一般平静无波的眼睛,也是一句说不出,只觉心中如早春冰裂的河水,丝丝痛楚。      到了餐厅,小丫头叫着少奶奶来了,上前又是更衣又是递香炉暖手,一个人闻声忙从椅子上站起来,直直地看着婉纱。      “是你。”婉纱看着那人,愣了一愣,眼中电光火石交错,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声张,又见司徒清瓯披着件军装外套,坐在餐桌的首位上,皱眉看着报纸上的军事新闻,似在冥想什么,没有抬头说话的意思,她也只好冷冷笑了笑,自走过去挨着司徒清瓯坐在次座,手中的暖炉飘出淡淡的沉香,萦绕在眼前,许多往事记不清楚。      “婉纱,多年不见,你倒越发出落了,呵呵。”罗锦年见婉纱对他爱理不理,心里也明白她恨,便也讪笑着坐下,桌上的菜已经上齐,不乏山珍野味,甜品果肉,珍馐佳肴,小丫头见主子都落座,自去盛饭斟茶,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杯盏相碰的清脆瓷器声。      吃饭,婉纱不说话,只顾着魔似的夹着菜往司徒清瓯碗中摞,看着他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他只苦笑无奈地着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见她不夹了,才得空喝了口清汤漱嘴。      “大哥一直在山岚,我也没得空过来拜访。”他喝了汤,方觉喉咙中舒服一些,抬起对罗锦年淡淡地说。      “大少客气了,妹妹婚礼的时候,我只是忙着,没法去参加,倒是我失礼在先,你们不怪罪我才是。”罗锦年见司徒清瓯和他说话,激动得差点又要站起来,见婉纱瞪着他,他才坐稳了,干笑着说。      司徒清瓯正要继续客套,却听身边脆生生的丢出一句话:“我没你这个哥哥。”罗锦年脸上一窘,面上也燥热了起来,放下筷子,只搓手无措,婉纱说完,也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你们先吃,我不舒服,不奉陪了。”然后高跟鞋嗒嗒地踏着瓷砖走掉了。      “少爷,我……”站在旁边的刘相卯结结巴巴地看着司徒清瓯的脸,司徒清瓯挥挥手,他就得命追了出去。      “你这妹妹,平日里真是让我给惯坏了。”司徒清瓯接过丫头递来的毛巾,擦着嘴,也不看罗锦年,心里自是好笑。      “大少对她好,也是她的福气。”罗锦年的眼睛寸步不敢离了司徒清瓯的脸子,见他眉头一皱,忙紧张起来:“我、我、我知道她恨我,当、当年……”      “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司徒清瓯冷冷地打断了他:“周军统那边,你定给我看牢了,有动静立即汇报,不过,我这次过来看这景象,估计着三年五载他是不会惹什么乱子的。”      “大少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自是一切如您心愿。”罗锦年如果此刻尾椎骨上有条尾巴,恐怕也会摇上几摇。      “哈哈哈哈,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叫我清瓯就可以了。”司徒清瓯仰头大笑了几声,将手中的毛巾丢给一旁的丫头:“婉纱虽不饶你,但我只当你是嫡亲的大舅子,既是亲戚,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是是是,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罗锦年点头如捣蒜:“少帅,不,清瓯,清瓯吩咐的事情,锦年一定当自己的家事一样,谨慎照办。”      “哈哈哈!”自是爽朗会心的笑声,那笑声中的野心勃勃和狂傲不羁,让罗锦年的小腿肚子在桌子底下,哆嗦个不停。    41   送走了罗锦年,想到周松陵这儿现在是没什么后患了,司徒清瓯一身抖擞,脚步轻快,走到卧榻门口,见刘相卯僵硬地立在那搓着手,外间屋子地上摔碎了一个花瓶,帐子里面是轻轻的啜泣声,刘相卯见他来了,便低了头走开,他蹬蹬地走过去,坐到床边扳她的肩膀,她甩掉他的手,声音在手指缝中间恼着:“你把他弄来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傻子,他自己来的,我没事找他做什么?”他又扳她,她才就势委在他身上,抱着他小啜了一会儿,便也停了,撑着下地,帮他脱鞋更衣打水洗漱,自结了婚,这些睡前的琐事,就都由婉纱包揽了来,司徒清瓯也乐意她围着自己忙活,夫妻原应如此亲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动静,司徒清瓯只当她睡着了,睁眼瞧,她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他倒吓了一跳,以为她知道了什么,警觉地问:“看什么?”      “我只是不认他而已,你也别真的把他怎么样了。”她傻傻地看着他。      “嗤,傻子。”他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我能把他怎么样,我又不是杀人狂。”      她搂住他,把头靠在他胸口上,这才安心地睡过去。      第二日便动身返回墨安,刘相卯自是将山岚的一干特产礼物送到罗夫人那去,婉纱得了空也过去,少不得将见了罗锦年的话和罗夫人说一说,娘俩掉了几滴子眼泪,倒也铁了心不认他,就当没他这个人。      司徒清瓯去了几日山岚,墨安这边自然又压了许多事情,回来之后又是一番忙乱,这些时日,渭河对岸的沽军开始暗地里增兵,墨军这边也紧锣密鼓筹备,公孙先机也是连日在司徒清瓯办公室里出入,报纸上的风向也是阴晴不定,都只道是墨沽两军之间的大战不远了。      现在南方局势已定,东北的韩勇念自是中立,且路途较远,自在一隅,暂构不成威胁,襄州在京都以南,渭水河畔,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地理位置显要,自是兵家的重地,也是皇甫昊天沽军的大本营,取襄州定要过渭河,渭河河面宽阔,河水湍急,不可硬取,此番沽军加强河岸的防守,恐怕也是早已觉察的司徒清瓯的野心。      罗夫人年前去了趟桑家泾桑南家看小包子,吃完晚饭回来路上闪了风,到家发了点烧,第二天竟然起不来,这一病病到过了正月,只越发加重,却不见好转。      婉纱担心罗夫人的身体,心里却也明白,她是知道了罗锦年的下落,才日夜思念所致,于是给锦年去了电报,告诉他罗夫人病了,却并不说明是要唤他回来,只看他自己怎么合计。      这天早晨,等司徒清瓯去了幕府里,她自坐了车子回家陪罗夫人,到了家,一路走去后院,小丫头告诉她,罗锦年昨天夜里回来了,现在应该已经起来去罗夫人屋里说话了。      婉纱听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走路,到了罗夫人门前,伸手开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罗锦年正要出来,两人抬头见了都是一怔,他比年前要清瘦许多,见了婉纱,也只是低头羞愧,不知道说什么。      婉纱示意小丫头把门关上,别让屋子里吹了风,才扭头往远一点走,确定罗夫人听不见,慢慢停下脚步,她立在藤萝架子下面,却也不开口,脑海中不知怎的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一些画面,支离破碎。      那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未嫁少女,他是纨绔的富家公子哥,两兄妹立在这架子底下,碎碎着不知说了什么,嘻嘻闹闹,却也能一挨就是一天,虽说现在心都疏远了,但总归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再大的气,也有消的时候。      再往前一点的回忆,他亲自从外面买了这些藤萝种子、石榴树芽,怀里兜着,肩上扛着,满头大汗地问她要载在哪儿,她指了地方,他就亲手拿着花铲挖土,待开了花出来,他又小心地折了第一朵,插在花瓶子里偷偷摆在她的书桌上,她事后还怪他折花浪费,他也不恼,只是傻笑。      还有小时候,她在院子里闷得发慌,央他带她出去玩儿,他就带她偷偷避开罗夫人,跑到城隍庙去逛街,吃点心,听大戏,晚上回来被罗何睿抓住,他只说是自己的注意,罗何睿把他好打,又让他在书房罚跪,她却好好地回房睡觉,早晨起来去看,他还跪在那,脑袋顶着墙睡着了,她心疼地推醒他,他却揉她的脑袋笑,问她夜里睡得好不好。      想了这些,心里发慌,又惦念着罗夫人的身体说病就病,如果罗夫人没了,她罗婉纱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去依恋呢,司徒清瓯现在是在意她,可是以后呢,他们都还年轻,以后的日子很长,她的美丽只是短暂,爱情总是虚景,他要的自是这天下,为了天下,他不会舍不得她,这些都是看得到的明白,她竟不知道自己手里真正能握着的还有什么。      “婉纱。”罗锦年在一旁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见她愁云惨淡,只盯着那藤萝发呆,便知她是触景生情,他有点怕她,却也是心疼:“妈妈今天脸上倒好像好些了,开了春天气暖和起来,只怕也就好了,你别太难过了。”      “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她点头,罗夫人只是着凉,见了罗锦年,自是心病除了,应该也会渐渐好了。      “刚过了年,山岚那边只是忙,我这次住个三五日,就好回去了,不过等开春天暖和了,可以回来长住些日子。”罗锦年不自觉地低下头,手里扯下了一根枯了的枝子,用手指一点点掰断,地上落了一小截一小截。      “你在山岚这么多年,平日里都在忙些什么?”婉纱问。      “没、没什么。”罗锦年一惊,抬头看她,见她仰头看着天,不像是等着回答,心才放平:“不过是做些杂事,倒也不要紧,只是琐碎。”      “你手头还宽裕吧,若是紧的话,我回头让小翠给你拿点银票。”婉纱看着他嗫嚅着,欲言又止,形容惭愧难当,大冷的天,身上只着了一件麻灰色的粗布棉褂子,全然没有了当初那些风流不羁和年少轻狂,想是这么些年在外面经多了事情,碰了不少的灰,也知道了世事难测,自是悔过了,成熟服帖了,心也就彻底软了。      “够用够用。”罗锦年自是惭愧不已,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银票:“这是妈妈刚才硬塞给我的,我当年狠心把你们丢下,如今空着手回来,你们却轮番塞这塞那给我,枉我也是这个家唯一的儿子,真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一钻。”      “算了,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婉纱看着远处,心里自是一阵波涛汹涌,那么久的事情,其实也却不过是两三年的光景,竟然处处物是人非,恍若隔世,许是觉得场面太过凄凉了,她终于还是收住了心思,一转头看着罗锦年:“我倒有件事,这么多年一直想寻了你问。”      “什么事?”罗锦年看着她。      “爸爸当年中的那一枪,到底是怎么回事?”婉纱见他面色一紧,忙又补充:“你就直说无妨,这么久了,我也不怪你了,就想知道个实情,欧阳子傅的话,现在想来,我是真的不信的。”      “是、是我和张存秉闹翻了,他、他想杀我,爸爸挡着,真的、真的是这样的。”罗锦年期期艾艾地说:“婉纱,你就别问了,你现在过得这么好,你就安心地做你的少夫人吧,多少女人做梦盼着你这个名分都不能够。爸爸若是地下有知,也肯定不想让你总想着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恩,也好。”婉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我站得脚冷了,你既刚和妈妈说过话,我就不进去再烦她了,一会儿她好点了,你跟她说声,我先回去了,下午得去司徒家的老宅里打牌,这些日子妈妈病着都没去,司徒夫人总打电话过来,再不去就不像样了。”言罢自带着小翠离开。      罗家这边有了罗锦年料理着,婉纱身上的担子一时间轻快不少,罗夫人总归是好转了起来,没几日就嚷着在床上窝得筋骨痛了,要下地走路。      过了元宵节,罗锦年要回山岚了,婉纱去车站送他,相处了些日子,相互关心体恤,血脉相连自是亲密甚过别人,此番分别,兄妹俩一时也只是不舍。      “山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忙完了就赶紧回来,墨安这边什么都不缺,你若是找份工作营生也是不难的。妈妈只是日里夜里惦记着你。”婉纱用手帕擦着脸颊上的泪:“我们罗家,尽是些孤女寡母的,连个男人也没有,妈妈一个人守着园子,我想着就心酸,大哥,你可得早点回来。”      “我忙完了定赶快回来。”罗锦年也是难过,汽笛响起,自是不能再留,他一手握了车门的把子,跳上了已经缓缓开动的火车,在门头上和婉纱挥着手。      婉纱在站台上迎着风,火车开远了,咔嚓咔嚓,小黑点也看不见了,只留下蜿蜒向远方的一道道蛛网样的铁轨,车站真真是这世界上最讨厌的地方,每天上演着离别,来了只是觉得凄凉。      “小姐,走吧,这儿风头真大。”小翠在她身后提醒她,她才觉得凉了,冷冷的风呼啸着灌进衣领中,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抿了抿衣襟,主仆二人扭头往出站口走。      “婉纱!”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两人身后的月台响起,婉纱顿住了脚步,头顶上滋滋冒着热气,整个脑子竟是全部空了,只听得耳畔嗡嗡的响,似是千万铁蹄碾着心口隆隆而过……       42   南京路上悦来茶楼,二楼的小包间,上好的西湖龙井,掌柜的亲自奉上,斟了茶,才低了眉眼,默默退出去,小翠手里掐了银票,不动声色地跟出去塞了给他,掌柜的自不敢多言,正襟危色收了去,只叫伙计们多提防着点儿。      “婉纱,多年不见了。”欧阳子傅看着婉纱的脸,痴痴地唤着,他的黑色礼帽脱下来挂在包间角落的衣帽钩上,一身黑色呢子的西装笔挺,戴着镶金边的眼镜,显得更加文质彬彬,刚刚从英国留学归来,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欲要有一番大作为的得色。      “你怎么就回墨安了?”婉纱淡淡地看着他,他的脸和从前无异,只是更精神,更自信了些,穿着有股子西洋的气息,那些留学回来的学生,总是要刻意做出这副和国内不同的打扮,想来他也不是例外,拿了罗家那么大一笔家财,国外的生活应是非常惬意的吧。      “我……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没想刚下火车就……”他期期艾艾地说,火车停靠在墨安车站的时候,他一眼就扫到了站台上的婉纱,他只疑着她是听说自己要回来所以才来接的?又见着她和罗锦年在那说话,便知道不是,她只是来送行而已。      但是竟然这样巧合,他只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一去两年多,回来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她,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他心里这样想着,看着眼前日夜思念的娇人,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细嫩,明眸皓齿,唇瓣似是滴了染料般鲜盈欲滴,盘着精致的发髻,身子还是那样瘦弱,该突翘的地方,却依然好看地突翘,两年的时光,未有在她的容颜上刻下任何烙印,她还是那样美得让他自觉形惭,只是她的眼睛……却透露着一些让他琢磨不透的陌生,或许是太久没有联络,或许还在恨着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所以才有这样的生分,他这样安抚着自己。      “你打哪儿来的?”婉纱喝了口茶,茶水太烫,舌头燎着疼,他的目光莫名让她有些恼意。      “京都,两年前,我和爸爸搬到京都,我……我、我刚从英国回来,在墨安附近的机场降落,一下飞机,就坐火车先到这儿来了。”他看了她一眼,弯腰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一个锦面挑银丝儿的小盒子:“送给你的。”      婉纱也不言语,将盒子拿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枚纯银的钻戒,钻石还是不小的,西洋的样式,应该花了不少钱,他从前弄那缸五花狮头,也是花了很多钱,男人的钱,想想原都是花在女人身上的。她看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笑,将盒子轻轻地推到他面前:“这样贵重的礼物,我是不敢收的。”她手腕上的‘凤求凰’从袖子中露出来,一路沿着桌子个愣个愣响,他显然看见了,又多少识货,身子抖了抖,再抬眼看她,眼里渐渐蒙上了迷雾。      “婉纱,我知道你恼我当初不辞而别,可我也实在是被我爸爸逼得没法子,店里的生意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娶你回来,也只能坐吃山空。我只想着出去闯荡几年,混个人样来再回来娶你,你家那些钱,我除了出国之用,都让我爸爸给你们寄了回来,不知道收到没有。”欧阳子傅说着,又把戒指推到婉纱面前:“这是我在英国课余时间打工赚钱买的,精心挑选了很久,你收了吧,就当是给我个悔改的机会,我今后再不会负你。”      “子傅,你说笑了。”婉纱换了一只手,将戒指盒子又推了回去,这回让他看的,是她右手食指上硕大的结婚钻戒,那是司徒清瓯叫人从京都定做的,在国内目前还没有比这更大更好的独颗水钻,西洋钻也只能望尘莫及,她想让他明白,她不知道,到底是亲口说了好,还是让他自己看了去的好:“恐怕是战乱年间,那些钱都寄丢了吧,不过我也是用不着,还不如你们留着自己用,还能派上些好用场,欧阳伯伯的身子还硬朗吧。”      “婉纱,你……”欧阳子傅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却还是不肯死心,只拿眼睛询问一旁站立的小翠,小翠当年是最崇拜他的,可这会儿却冷冷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不屑和鄙视,他嗫嚅了很久,看着自己的那颗钻,在婉纱手上那颗的映衬下,萎缩卑微得快要抬不起头:“你结婚了是么,你这么出众,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只是多少还看得过去吧。”婉纱又喝了一口茶,这会儿茶水不烫了,心也没那么冰冷,仿佛有一丝快慰满足在她心头荡漾开去,心里头有一个结了多年的疙瘩开了,嘴角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笑意,却不是对着欧阳子傅的。她心里想着的,是那个英挺凛然一身戎装正气的男子,他是她的丈夫,他心里满满地装着这个天下,她自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她,但是他说,等他们老了,到乡下买一块田,他种地,她浇水。她的心从来都小小的,他期许的遥远的未来,竟是她此生全部的希望。      “他是谁?”欧阳子傅再看她,眼中竟然有了丝许男儿泪,婉纱笑了,欧阳子傅还是老样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从来做不到,总是在自己面前红了眼睛,他也还是那么迂腐,虽是在国外,报纸上的国际版面,竟也还是不看的?自己从前也是这样的,只是现在随了司徒清瓯,自己跟着上了几次报,倒也偶尔扫两眼,虽心知那报纸上的新闻,大半是他操纵去的,但花边新闻她也看着不烦,和司徒夫人的那些牌友交流也不显得跟不上流行。      “欧阳大少爷!”小翠不待婉纱说话,便冷冷地接过话来,刚刚在火车站看见了,她就忍不住要冲上去打他几下,只是婉纱拦着她,这会儿见婉纱又处处给他留情面,她绝忍不下这口气:“你现在所站着的这片地界儿,都是我们司徒大少的地盘,你倒要问他是谁,小姐结婚的照片,外国的报纸都刊登了去,难道你在外面都不关心咱们国内的事情么?还口口声声说回来看咱们,你少要拿我们当那起子没见识的妇人了,任你想骗就骗,想丢就丢,好没意思。”      “是这样,竟真的是这样……”欧阳子傅呆住了,只顾着嘀咕:“一路人只听车上的人说起他,英雄出少年,将整个南方置于脚下,又说他新娶的夫人是这墨安城里第一的佳丽,我只心里念着怕着,倒还是应了。”说罢,抱着头伏在桌子上,只心痛得用手砸着桌子:“我当初不该走的,我为什么就走了呢,我真是最最没用的一个人。”      婉纱见他一副懊恼不已的样子,心中忍不住回荡着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欧阳子傅,你真是个呆子,我恼的从来不是你要走,而是你的不告,若是你当年坦言说挨不下去,我未必会留你,更说不定会等你。只是如今,你我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呢,都已经晚了。      “你多年不回来,既然回来,就好生玩儿几天吧,我叫人给你安排住处,得了空,带你出去走走,这两年墨安城里变化也是大,你见了一定新奇,不会比那英国差了去。”婉纱边说边理了裙子站起来:“我出来这大半天,也好回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就出了屋子,自是让小翠张罗着给他找住处,她自己坐上了车子,看着那司机的眼睛在后照镜里看她,便笑着说:“回家我自会和大少解释,你不用那样紧张。”      司机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开了车子回司徒清瓯的宅子。    43   到了晚上,司徒清瓯回来,一脸的疲惫,正月初十墨军欲第一次渡渭水,被对面的沽军击退,损了点尖锐兵将,虽不严重,但是确定了河对岸的确是驻扎了重兵,且火力不小,皇甫昊天绝非等闲之辈,这样的情形,司徒清瓯一时也只得静观其变,不敢再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婉纱见他脸色不好,便也不忍烦他,自跟着他更衣洗漱,躺到床上,他搂着她,呼吸很快便均匀下来,似是睡着了。夜色里,她看着他俊朗深邃的脸。她的眼中爱意流转,手指轻轻地顺着他的额头点点向下抚过,挺拔的鼻梁,唇瓣,下巴的弧度,她知道自己真的是爱上他了,今天见了欧阳子傅,她更加确定了这爱早已是如此的浓重。      她明知道不该爱上他这样的男子,他的心中装着苍穹般浩淼的天下,他的手里握着众生的命运,爱上他,只能让她小小的心更加困惑迷惘,犹如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悲壮,可察觉到这儿的时候,却已经是晚了,她已经收不回了。他的心那么满,能否留出一块小小的角落给这个微不足道的罗婉纱,司徒清瓯……      他明明是睡了的,却突然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慢慢地移到他的心口:“婉纱,你放心,等平了这天下,我这心,就全都给你。”      她的眼泪落下。      一早起来,婉纱服侍司徒清瓯起床穿衣服,似是无意地说了句:“昨天去车站送我大哥回山岚,看见欧阳子傅了。”      “哦?”司徒清瓯面上立刻浮起一点不快,歪着头看她:“然后呢?”      “去茶楼聊了聊,他刚打英国留学回来,现在还是不错的,还要在墨安呆几天,我想得了空领他出去走走,看看墨安城的变化,也算地主之谊。”说着话,却不觉那人已经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抬起头看他,凌厉暴躁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把她烧化了去。      “不行!”司徒清瓯张牙舞爪地吼道:“你是我的女人,你不能和别人出去!”      “我既是和你说了,就证明我心里没有鬼,你干嘛发那样大的火。”婉纱嘟着嘴巴,学着他从前某次的口吻:“你吃醋了?”      “我才不稀罕。”他扭头系扣子不理她。      “我稀罕成不成,你一吃醋,我就像吃了蜜。”她轻轻地跳到他面前,捧起他包公一样阴沉的脸,狠狠地在上面印了个口红印子:“你让我去嘛,我就是想尽个地主之谊,你让我在故人面前卖弄卖弄司徒大少对人家的好嘛。”      “我真拿你没办法。”她的话得他心意,他身子酥软,重重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我今天真的有事,你别勾引我,一会我舍不得走了就麻烦了,你想去就去吧,不过让刘相卯跟着你,晚上早点回来。”      婉纱自是带着小翠,由着刘相卯开车,去宾馆接欧阳子傅,两人一路上却也没什么说的,千言万语,此刻说出来竟然也都是累赘,只是看着路上的风景,婉纱偶尔指给他一些变化,沿途上路过两人昔日曾经玩耍的景致,也只仿佛是前世才有过的。      中午在福满楼吃了川菜,婉纱也觉得无趣,便带着小翠先回去了,独让刘相卯送欧阳子傅回那宾馆住处。刘相卯开着车,从后照镜看着欧阳子傅不无失意晃神的脸,突然没来头地开口说:“欧阳先生,我们大少想见见你,不知你是否方便。”      车子停在司徒幕府的办公大楼下,欧阳子傅进了大厅便将黑色的礼帽脱了拿在手上,跟在刘相卯身后,楼梯上到三楼往上便没有了人来人往,刘相卯见欧阳子傅只低着头满腹心事,便又缓和气氛似的问:“欧阳先生在英国都学些什么呢。”      “不过是一些经济学说,也只是理论皮毛。”欧阳子傅见刘相卯还算看得上眼的,便小心地问:“司徒大少找我,可是有何要紧的事?”      说话间,到了司徒清瓯的办公室门口,外面自有秘书进去通报,刘相卯敲了门便停住了脚步,恭顺地站在门口。      “欧阳少爷进去便知道了。”      三日后,欧阳子傅来司徒清瓯府上作别,他在墨安三日,婉纱自派人好好跟随服侍着他,一日三餐茶水点心照料得详尽明白,客气得让人觉得生分。许是他也看出一切无望了,司徒清瓯的女人,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再惦记着。便要赶着下午的火车回京都去,欧阳真在那帮他寻着工作,一时半会怕也就要忙着营生了。      这天恰巧司徒清瓯也在家,披着军衣外套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喝茶看报纸,婉纱偎在他身边和他打着哈哈,欧阳子傅进来了,竟一时也是抬不起头来。      “欧阳先生好些年不回来,也不多住些时日,传出去,倒好像我们婉纱小家子气记仇不好好招待似的。”司徒清瓯眼睛不离着报纸上的战事新闻版面,声音也是淡淡无味。      “承蒙大少和少夫人关照,叨扰了这么多天,实在不好意思,我也该回去了。”欧阳子傅还是低着头,也看不出个表情。      “你得了空只管过来玩儿,有空我也想回去京都瞧瞧去呢,看看欧阳伯伯。京都物华天宝,地灵人杰,我读书那两年,竟也是玩遍了的。现在镇日呆在这墨安城里,偶也寻思着也是想念。”婉纱从茶几的果盘里掐了两颗樱桃,一颗塞进司徒清瓯的嘴里,一颗自己放在嘴边吧嗒玩儿,欧阳子傅见了这亲昵场景,晓得她心中已经是没了自己了,眼中也只是丝丝痛楚。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婉纱也不留,只叫刘相卯开着送去车站便罢。      “你这小狐狸,当着旧情人的面和我亲热,我看你这心还真是记仇得很,幸好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见欧阳子傅走了,司徒清瓯才放下报纸,揪着婉纱的鼻子,不无宠溺地说。      “你还没对不起我,全世界就你是最最欺负我的人。”婉纱被司徒清瓯一臊,面上绯红起来,把头埋在他胸口,嘴里讪嗒嗒撒着娇。    44   欧阳子傅走后没半个月,京都传来一桩大事,新上任的大总统南宫梵云邀请皇甫昊天的长子皇甫鹤到京都做客赏雪,这南宫梵云原和皇甫鹤是英国留学的同学,两人私交很好,平日里也总是相互走动。皇甫鹤这次离了襄州,到京都几日,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皇甫昊天许是预感着不对,着人一查,那皇甫鹤竟是暴毙在大总统的私人会客室里多日,南宫梵云惧皇甫昊天追咎,只是藏着不敢说。      皇甫昊天五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其他子嗣都还年幼不成气候,所以对这长子极是宠爱看重,此番噩耗传来,自是悲愤难平,连夜北上京都,定要寻那南宫梵云寻个说辞,没想半路上遇着一伙歹人,一代豪杰,一生战功累累,就这样死在了来路不明的刺客之手。      皇甫昊天遇刺身亡,襄州大乱,司徒清瓯连夜强渡渭水,装备精良,准备充分,周松龄军队这些时日竟也是秘密在南面跋山涉水,抄到了皇甫昊天的阵营后方,前后夹击,不足半月便拿下了皇甫昊天全部的势力范围,此次战役虽有趁火打劫之意,却实在是易如反掌得不费吹灰之力,南抵洛城,北达襄州,司徒清瓯这会儿已经占了这大半个江山,还有谁敢说出他半个不字。      东北韩勇念忠心耿耿自是不用说,滇南也在公孙先机的操纵之下,如今他眼中的刺,唯有京都南宫梵云名下形同虚设的中央政府,南宫梵云年纪轻,手下一无兵权,二无能将,上位之后一直毫无施展,也不急着除去,只放他在京都,让天下人以为他司徒清瓯还是注重礼法之人,内里却在大总统府安插眼线,让人严加看守。      欧阳子傅到京都后也给婉纱来了两次信,说他在外国的驻京公馆寻了差事,日里操劳,晚上得闲也给小姐少爷们教教英文,收入也是好的,欢迎婉纱闲了过去走走,婉纱自不放在心上。      罗锦年三月里便从山岚回到墨安,住在家里,服侍罗夫人,照顾家里的事。得了这空,司徒清瓯说要带婉纱去京都转转,她自是高兴不已,心里想着司徒清瓯去京都怕是有正事要办,但自己去了却只是玩乐热闹,他不嫌累赘愿意带着她,她也自是喜形于色。      墨安至京都路途遥远,只得乘坐火车,墨京铁路,军用的私家专列,此番沿路也都是墨军的势力范围,一路山水村郭,乡野农舍,时间倒也不觉得乏味,司徒清瓯也不做正事,整日里只是和婉纱在车厢里厮混。      到京都是四月初,京都的天气自是比墨安凉很多,下了火车便有接站的随从预备了厚厚的棉大衣,裹着进了汽车,一路车队长龙去下榻的宾馆,婉纱在京都上了两年学,一晃多年没回来,见了外面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京都本是历朝历代定都的古城,建筑风格也是古雅悠久,最多的是红砖绿瓦,琉璃高墙,街面上自是繁华如织不逊色沿海的墨安城,她和司徒清瓯样样指着讲解,他虽不是第一次来,却也乐得听她。      到了京都,司徒清瓯自又有诸多事情忙碌,整天的在外面跑,要么就在宾馆里内置的小办公室里和人密谈。隔两日,欧阳子傅过来看望婉纱,给她带来了很多京都的果子和小吃,两人又到故宫和颐和园里面逛了一回,自不多提。      单是这晚,为了一点小事,睡前和司徒清瓯怄了一会儿气,他哄着她,她才不甘愿地在他怀里睡着,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只是噩梦连连,半夜梦得急了,坐了起来,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人,司徒清瓯不在。      她想着做的噩梦,身上阵阵发怵,便披了件外衣服到外间去找,没有掌灯,小会客厅的门缝下面有丝许昏黄的光亮,她猜想是有客人来,但不知怎的心却通通跳得厉害,似是有什么力量在召唤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耳朵贴上去听。      “皇甫鹤一事你办得很好,严丝合缝没有疏漏,以后你也得给我仔细看管着,我总察觉着,南宫梵云并非表面上看着那么安分,他年纪轻,心气盛,难免自负了些,好在他对你暂时还是不怀疑的。”司徒清瓯手里握着茶杯,站在窗口,外面是黑洞洞的夜幕苍穹,他的面色无恙,声音也平定无波,几年乱战下来,他的脸上,也是再难看出喜怒是非。      “我与南宫梵云在英国得同窗一年,他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竟和他爸爸不同,只是前总统的基础打得太差,他一时想翻身也是困难,想来少帅也是心知肚明,这个人还是要防着的。”坐在沙发上的人是欧阳子傅,他这会儿依然穿着那身黑色的呢子西服,帽子在双手间只是悠悠转着。   “我心里自是清楚,只是寻不出个合适的理由。”司徒清瓯淡淡地说。      “司徒大少手段一向狠毒,想致谁于死地,能有什么难的,这次又何必这样犹豫。”欧阳子傅冷冷地笑着。      “呵呵,难得你敢和我直言,也算你有胆识,怪不得当年婉纱中意你。这种话恐怕没人敢和我说,不过此刻听你说了,我倒也不觉得恼火。”司徒清瓯回过头,看着欧阳子傅:“我知道你是恨我的,如果是我的女人被别人霸占了去,哪怕不再为那人谋事,只怕心里也是窝火,但是是你弃她在先,我和她现在也已经是合法的夫妻,我自是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司徒少帅多虑了。”欧阳子傅站起来,将帽子戴在头顶上,脸上微笑:“子傅从未有那个意思,只求大少能好好照料着她,子傅才能将志向放在国家大事上,男儿自当如此,没有儿女情长的牵绊。”      “这样自是最好。”司徒清瓯笑起来,知道欧阳子傅要走了,看着他推开门出去,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边脱衣服边向卧房走。      到了卧房,婉纱蜷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身子发抖,嗓子模糊着不知道哼些什么,他猜着她是做了噩梦,便上去扳她的肩膀,把她摇醒,她睁开眼睛,自是哭泣不已,他只当她还气着睡前的小事所以才梦着什么难过的可怕的了,心里疼着她,抱在怀里,说着宽心道歉的话,她才又沉沉睡去。      在京都几日无话,婉纱那晚偷听了司徒清瓯和欧阳子傅的秘谈,心里自是震慑不已,料到欧阳子傅是在帮司徒清瓯做事,却不知具体情形是怎样,仔细想来,她一向不过问男人在外面的行事,欧阳子傅学成归国,定是欲要有一番大作为,问这天下,还能有什么巧宗胜过帮司徒清瓯做事,想来也没什么不对的。只是想着他毕竟从前是自己心上的人,现在竟为自己的丈夫谋事,心里只是觉得别扭,好在司徒清瓯忙昏头,并不察觉她的不快。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她心里有事,玩心也就淡了,自等司徒清瓯忙完了,就带她返回墨安,墨安一切如故。 45   窗前那盆矢车菊开花了,长长细细的带刺花枝,蓝影影的花芯子,用喷雾的水枪撒上点水,上午艳艳不烈的阳光晃在上面,直叫人看着失了神。      婉纱到六月以来,身上总是觉得痴懒,动一动就汗流浃背,这时在花前面站了一会儿,嗅着植物的清淡,方才觉得好一点,回过头对刚刚进屋来的罗锦年说话:“大哥在墨安这一住也有几个月了,看样子也是不打算回山岚了吧,妈妈的身子好了,你闲了不如找个差事做做。”      “说的就是这话,我心里这么想着,就过来这儿了。”罗锦年搓着手羞赧一笑:“妹妹若是有熟人门路,随便什么活计,再粗累些,我也是愿意做的。”      “这倒也不难,我闲了问问那牌友刘太太,她前日里说家中账房缺人手,我心里就只记挂着你了。”婉纱接过小翠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微微带着股酸甜的味道,看去,里面竟是泡着一片晒干的柠檬片子,茶香和柠檬的清醉搅合在一起,她最近几日极是爱这个口味。      “婉纱,你最近回家的次数少了,妈妈总是问你,担心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罗锦年看着婉纱形容倦倦的样子:“你和大少结婚也有大半年了……”      “恩,你回去和妈妈说一声,只怕我以后回去的次数还要少些了,身子只是越来越懒。”婉纱明白他的意思,她自己也觉得身上无力,又好这酸酸的口味,寻思着也差不多,昨日叫了江大夫来,把了脉,也是确定了有喜,面上淡淡笑笑,锦年倒也明白,心里只是暗暗替她高兴。      “大少最近还忙吧。”呆了一会儿,他极不自然地问道。      “恩,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忙。”婉纱想着昨天夜里他回来得极晚,回来粘着枕头就睡了,一早自己还没醒,他就已经走了,竟没得空跟他说说好消息,也怪扫兴,于是脸上也没了精神。      “其实,大少待你是极好的,你能得他这样宠爱,也应知足。”锦年的两手交互搓着:“自打通过张存秉一事慑了军心,一路平定洛城,安抚了山岚的周军,现在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收了襄州,他竟已经取了大半个天下,普天之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他还是只惦着你一个,我偶尔想到这些,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怎的,总觉得心里很烫,只愿着妹妹能惜福,好好跟着他,为他生育几个子嗣,白头偕老。”      “恩,我知道他待我好。”婉纱看着窗外:“可我也是女人家似的目光短浅,他在外面越是风光,我的心里便越觉得失落落的,平日见着他的时候总是少,他在我身边也只是累,我倒觉得和他疏远了。”      “他在外面的事情,你竟真的是从不过问的?”罗锦年小心地看着婉纱。      “自是。”婉纱看着他,心里竟然觉得有丝丝缕缕的不安:“这也是打小爸爸给我养下的毛病,男人在外头的事情,女人能不管的,就不管,怎的,你听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你不管自是你的福气,想得太多,只是自寻烦恼罢了。”罗锦年也收住了口,当下也坐不住,便匆匆告辞了,婉纱有时间再去问刘太太,帮罗锦年在刘家的账房安排了个事情做。      这天下午司徒清瓯回来得很早,到家太阳还没下山。脸上很精神,军中自是顺利,在幕府里刘相卯跟他提了昨日婉纱传江大夫来家里的事情,虽没说是什么病,但是那江大夫一直都以妇科上的医术闻名,专又擅长医治不孕与生男的闺中秘方,婉纱叫江大夫来,若不是真的有事,也定是有她坏坏的小心思,司徒清瓯听了,心里自是忍不住暗暗高兴,手头上的事交代一下就赶着回家了。      婉纱这会儿站在后园子里,看着下人们修剪枝叶,打扫庭院,她今天想把院子里空出点地方栽上几颗芭蕉树,现在正兴致浓浓,司徒清瓯提前回来没打招呼,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她竟也没察觉。      那些园丁小子只看着她笑,她不明就里:“笑什么,快点整理啊,今天弄不完,明天你们还是得继续累着。”话音未落,一双精壮有力的手臂从后面伸过来紧紧拥住她,袖子上的金属袖扣锃亮发光,借着夕阳刺得她睁不开眼。      “瞧你的口气,还真是个苛刻的司徒家少夫人。”司徒清瓯用下巴上的胡茬蹭着她的脸,这么些年了,她的皮肤还是刚开始那样薄而细,里面小小的红色血管似乎都能数得见,她总是美得让他不能自持,他宁愿她丑一点,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她却总是让他爱不释手,丢不下,日里夜里只是惦记着。      “昨天六福珠宝行的周老板托人给我送了几株芭蕉,我就急着想栽上瞧瞧。”婉纱仰着头靠在他胸口上,鼻息间是他身上的味道,薄荷烟草和男士古龙香水混合在一起,熟悉的,悠远的,每每让她觉得迷乱,司徒清瓯勾着她慢慢走回屋内。      婉纱一进屋子,小翠就把柠檬干子泡的茶递给她,她直放在鼻子底下贪婪地吸了两口,然后小口啜着,眼里皆是满足,司徒清瓯把她那馋虫般的模样看在眼里,那股子柠檬清酸的味道他也闻得清楚,却故意皱眉问小翠:“这茶怎的闻起来怪怪的,你们这些毛躁扯皮的,别只欺负她粗浅不懂品茶,尽拿这些发酸的东西糊弄她。”      小翠掩着嘴巴在一边嗤嗤笑,这小翠见惯了司徒清瓯,倒也不怕了,只和她的小姐一个心思,这会儿见司徒清瓯问,便也大着胆子说:“大少真是说错了,不是咱们坏,只是少奶奶这些天就是好这酸口,瓜果也尽是挑青的啃,也不嫌倒牙,我们也只得供应着,不给她又要骂我们。”      “小翠,你又编排我!”婉纱这才放下茶,白了小翠一眼,小翠笑嘻嘻地跑到一边去,婉纱也打不着她,只抓着司徒清瓯的两只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闪得他心越发柔软。    46   “婉纱,你这看得我心里痒痒。”司徒清瓯一把她打横抱起来,一边上楼一边对她说:“你这些日子,越发会学着那些没脸的手段撩拨我,我白天在幕府里,心里也挂着你,办正事也总是走神。”把她放到床上,他压上去,极尽体贴缠绵之能,见她气息渐渐凌乱,似是也被他弄得酥软了,他才不怀好意地慢下来,在她耳畔吹气说:“你昨天叫江大夫来家里,做什么勾当,还瞒着我?”      “哟,怪不得今天回来这么早,原来又是哪个嚼舌头的巴巴地告状编排我,我就知道你不怀好心。”婉纱也故意恼着推他下去:“你既是知道了,又来问我做什么。”虽然嘴上说着,脸上却也是不能掩藏的喜悦。      “是真的吗?”他的眼里冒着星星点点的赤色火焰,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只觉得他的手有点激动得颤抖起来。      “恩。”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啊!”司徒清瓯怪叫一声,噗通从床上跳到地上,大步跑到窗口,一把推开窗子,窗子咯吱一声痛响,他展开双手对着外面,闭着眼睛,扯着粗狂的嗓子吼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子要当爸爸了,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老子要他妈当爸爸了!”      “你快回来了吧,让人听见笑话。”婉纱见他这个样子,也忍不住笑得不行,只坐在床上叫他快回来,让下人们听见像什么话。      “婉纱!”他叫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理智,脚踩着棉花走回床边,半跪在地上,只搂着婉纱的腰,拿耳朵贴在她小腹上:“多长时间了,他乖不乖,我们感情这么好,我都不记得是哪次了,是不是我从李公馆那应酬回来那天,还是,还是上个星期我们去参加吴都督生日那晚,啊,那晚我喝了不少酒,生出来会不会是个小醉鬼……”      “你真傻,现在能听到个什么,江大夫说,他现在还没蝌蚪那么大。”婉纱伸出手在他眼前比划着:“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哪次,你每次都那么急……”      “蝌蚪,江大夫说我儿子是蝌蚪?”他抬起头,一脸不乐意:“这老小子说话恁难听,回头看我收拾他。”      婉纱见他难得这样失态得荒谬,像个孩子似的跪在地上,一脸神经兮兮的表情,便也知道他是欢喜,他这样欢喜紧张,她知足得眼泪快要坠下来,睫毛上也只是雾蒙蒙起来。她捧着他的脸,痴痴地说:“你说他会像你还是像我。”      “我的儿子,当然是像我喽。”他也不客气。      “万一是个女儿呢,你不会不喜欢吧。”她见他一口一个儿子,倒有点不无担心地看着他。      “婉纱,我在意的是,他是你给我生的,管他是男是女是猫是狗的。”他笑嘻嘻地爬到床上,搂着她只是胡说:“要是女孩儿的话,还是像你的好,女孩儿像我就糟了,你不是总说我是包公脸么,女孩儿生个包公脸可怎么好。”      婉纱看着窗外的夕阳,渐渐退回地平线下,这个世界进入了夜晚,一切都是宁静无波的,深邃流转的墨蓝,一定要这样快乐下去,一定要这样……      一晃两个月,婉纱自己倒不觉得怎样,倒是司徒夫人和罗夫人都心疼她,没事两个老人家自己总跑来看她,倒让婉纱不好意思,说了几次,她们才渐渐来得少了。      司徒清瓯也多加了人手守着她,平日里竟是一点事情都不让她做,她只闲得心里发慌,八月里司徒清瓯带着刘相卯去南方办事,她便回到罗家园子里住些日子,也是手不沾事的到处让人大惊小怪。      这天晚上,后院小溪那边的蛙声比平时大,这一年雨水充足,免不得蛙虫繁殖得旺盛一些,只是这夜却是觉浅,耳畔嗡嗡的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手里摇着蒲扇,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的廊子里坐着,吹吹晚风,倒清凉舒服些。      后院的门咯吱一声响,似是有人走进来,婉纱朝门那边张望了几下,隐约是罗锦年的样子,看方向不像是打百合居过来的,一路行色也是鬼鬼祟祟的,似是怕人看见,婉纱坐在柱子后面,倒也看不出影子,锦年闪身进了罗夫人的屋子,屋子里不多时有一点暗淡摇曳的烛光亮起来,不仔细看也分辨不出。      婉纱觉得蹊跷,便也收声悄悄地走过去听,屋里是压低声音的对话。      “见到那两个人没?”罗夫人问。      “见着了,见着了,他们回来就是要钱的,怎么会见不着,我随便一打听,就问到了他们住的客栈名字,说了会儿话,口风倒也不紧,只说要个五十万,我见开价也不不是过分的,就当场把银票填了,他们保证拿了钱这几天就离开墨安,再也不回来了。”锦年许是走得急了,声音有点喘。      “就让他们拿了钱赶紧走吧,这两个人啊,当年在我们家商号里也是你父亲的左右手一样,约么这么些年在外面呆着,风吹雨淋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活不下去了,又听着咱们家现在好了,才死皮赖脸地回来想敲诈一笔。”罗夫人叹气:“活在这乱世里,都是不容易,也别难为他们了,这事断不可走漏了风声,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这桩事情,我们罗家的老脸可往哪儿搁呢。最要紧是,千万别让婉纱知道了,她现在过得这么好,又有了身子,我们家,将来可就指望她了。”   “我自是知道。”罗锦年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和她聊起,她倒是真的诸事不问的,多亏了爸爸当年定下的规矩,不让女人家过问外面的事情,爸爸似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唉,若不是这两个人来闹,我只怕到死,也不知道你爸爸到底是为什么急着就走了,一晃这么多年了,若是他地底下知道婉纱竟是嫁到了司徒家,也不知会不会恨我。可就算我早知道了,又有什么办法。”罗夫人叹着气,听声音也仿佛是落泪了:“百姓总是斗不过那些权归和当兵的,我年纪大了,只剩一把贱骨头,是看开了,虽听你说了实情,却也不恨清瓯了,他心那么大,有时候如果不杀人,只怕要被人杀了去。只是我一开始不知道实情的时候。看见婉纱被他霸占去了,倒只想借机会狠命享受着这荣华富贵,死了也才值得了。”      “过去的事情,何必总是记着,好在他现在对婉纱好,就当是他还咱们的吧,只要婉纱幸福,没来由还总想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罗锦年话音落了,听门口一阵响动,自是一惊,打开门一看,门口倒也空空的,只是不远处朝着婉纱房间方向的地方闪过一个白影。      “谁?”罗夫人担心地在床上问。      “没看见,约莫是夜猫子什么的。”罗锦年只觉得心口乱撞,自是不敢说实吓着罗夫人,便安抚她睡了,才拾着轻步子朝婉纱门口走去。    47   “婉纱,你睡了吗?”到了婉纱门口,方才轻声扣了两下门,门经他这么一碰,倒是吱扭一声就开了,婉纱就坐在茶几边上,穿着身白色的睡袍子,黑暗中,瞪瞪着一对雪亮的眸子看着他,直看得他更加心乱如麻。      “大哥,你和妈妈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爸爸的死,可是和清瓯有关?”婉纱手里的蒲扇握得咯吱咯吱响:“爸爸是不是被他害死的,你们休要只瞒着我一个人。”      “不是的,婉纱,你、你只是在门外,听错了。”罗锦年结巴着:“你有了身子,晚上怎么不好好休息,闪了风可怎么好。”      “告诉我,我要知道真相。”婉纱忽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罗锦年,即便四下里是黑漆漆一片,罗锦年依然感觉得到她眼中锐利的光,竟和司徒清瓯有些神似,让他心惊肉跳。她跟了司徒清瓯这么多年,怎的会不像他,他的小腿肚子又抖了。      罗锦年背对着外面的一地星光,在门口愣愣地站了半天,长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将门紧紧地关上了,然后站在婉纱对面,婉纱知道他是要说了,便屏住了呼吸,只听他幽幽地回忆着:“当年,我虽跟了张存秉做谋士,但却只是玩乐,实在不知道军中的事情的,司徒慕派人用枪顶了我的脑袋,让我在他大寿之日,伪造张存秉谋反的证据,我没法子,只好就答应了下来,不想被张存秉发现了,威胁要杀了我们全家,我怕了,东躲西藏不敢回家,司徒慕五十大寿那张宴请函,其实是邀请我去现场作证的,我想着不去就行了,没想着竟然是爸爸去了,爸爸当场自是无法作证,还骂司徒慕不顾黎民百姓死活,只贪图天下的话,司徒慕面子上过不去,就吩咐司徒清瓯开了枪。”      “爸爸,是清瓯打死的。”婉纱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眸子里散乱着不能集中的神思:“那后来,他怎么没继续追杀你。”      “我、我怕连累你和妈妈,就卖了家里的房子,挪了点子钱把店上几个知情的老伙计打发了,免得他们留在墨安城流言蜚语节外生枝。然后,我逃到山岚去,投靠了周松陵,周松陵那会儿拥兵自重,司徒慕断不好去山岚境内追杀,再说,他们除了我,还安插了其他人指证,只顺利杀了张存秉就好了,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把我的家人赶尽杀绝,你和妈妈在他们心中,是一点价值都没有的,他们不会计较你们的死活。”罗锦年苦笑:“我在山岚躲了几年,司徒慕阵亡,司徒清瓯又和周松陵修好了,我只道着我的死期是来了,没想你那时却竟然成了他太太,我总算才是保了条命。”      “于是,他让你在山岚监视周松陵?”婉纱的声音打着颤。      “也不是他让的,是我自愿的,我是真的很佩服他的权谋,婉纱。”罗锦年看着婉纱,声音是凄苦哀求的:“婉纱,你难道还明白大哥的意思吗,当年那场事,其实主要责任在我,是我年少轻狂才惹祸上身,出了事也只知道逃跑,如果我有勇气出面指证,他是不会开枪的,爸爸也不会死。都过去这么久了,清瓯对你的感情,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他认识你的时候,本没有把你当我的妹妹来看待的,只当你是个家道中落的普通小姐,原没有异心。他到山岚后,本可以不告诉你,直接就杀了我的,可是他没有,他认我是你大哥,留我一条活命,他心里是有你的啊。你就好好跟在他身边吧,别再问了,只当他对你的好,是在偿还也行啊。”      “爸爸死在他枪口下,他是我们的仇人啊,你竟然让我跟在仇人身边。”婉纱的眼泪滚滚而下:“我真是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他竟然是让我们罗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我竟然和杀父仇人结了婚,你竟然还说佩服他,自愿为他做事,妈妈也只想着享受,你们都是怎么了,我不认识你们。”      罗锦年叹气:“男人心中装着天下,总是要有所流血有所牺牲,你既然爱他,就应该明白他的难处……”      婉纱只是哭着,再不想问什么,司徒清瓯是什么人,还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白的么,他为了平洛城,掩世人耳目,连自己都拿来利用,稳周松陵也是依靠苏绫罗的裙带关系。那晚,她偷听到他和欧阳子傅的密探,只怕,欧阳子傅也不过是他扫皇甫昊天的棋子。他身边所有能利用到的人事,他都可以拿来利用,他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他心中只有权谋,只有野心,只有天下,爸爸是死在他枪口下的,婉纱的眼前浮现着司徒清瓯冒着白烟的冰冷枪孔,还有爸爸流着血的胸口,这些画面交缠在一起,让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去承受,只得握了拳头,战栗难忍。      哭了一会儿,只觉得小腹刺痛难耐,忍不住呻吟起来,罗锦年心里叫着不好,开了灯一看,竟然是一股细细的血流,顺着婉纱的大腿慢慢流了下来,她的头上渗出了大颗的汗珠,一时阵痛得气息奄奄,昏死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在医院中,是墨安军医院内最高级的病房,眼前人影绰绰,右臂挂着吊针输液,冰冷得失去了知觉,小翠一双哭得核桃一样的眼睛,正怔怔地看着她,见她醒了,忙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地按铃叫医生过来检查。      一番忙乱,医生出去了,婉纱的脑袋更明白了些,只觉小腹不时传来难耐的坠痛,小翠用棉棒沾了水擦在她干裂的嘴唇上,一边擦一遍掉着眼泪疙瘩:“小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孩子没有了。大少现在在路上,正在往回赶呢,他在电话里一听你滑胎了,声气儿都发颤了,我还没听过大少的语气那么揪心过。”      婉纱听着小翠的口风,知道罗锦年没有和别人提起那晚的话,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孩子没有了,那个让司徒清瓯快乐得像个失智的傻小子一样的小蝌蚪就这样没有了,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眼亲人,就死在了腹中。孩子,对不起。      虽是这样想着,心里却隐隐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意,像小火一样,一下一下撩着她的心口窝子,直让她嘴边噗嗤噗嗤笑出了声。      “小姐,你想哭,就哭出来,别吓小翠啊,小翠心疼你。”小翠抹着眼泪:“大少也是心疼你,他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他不会怪你的,你别太折磨自己,一会儿司徒夫人和罗夫人就过来了,让她们看到你这个样子,也要跟着难过了。”      “小翠。”婉纱突然打断了小翠的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直看得小翠乱了分寸,她形容凄凉狼狈,慢慢地说:“如果将来我死了,你就和你哥哥嫂子回乡下去,别再回这墨安城。”    48   司徒清瓯洛城的事情还没忙完,就心急火燎地返回了墨安,一下火车就匆匆回家,园子里人人正襟危色不敢多言,只看着司徒清瓯大踏步吭吭上楼,婉纱从医院里回家两天了,只是日日垂泪不言,身子也只是越发虚弱,小翠天天哀求着她吃东西,三餐的饭菜却依是纹丝不动地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劝得急了,抬手就打翻,谁也奈何不得她。      司徒清瓯推开卧室的门,见了婉纱,生生瘦了一大圈,眼睛显得更加的大,眼窝发青,他自是心痛得快要不能自持,大踏步走过去,搂住她,她显得很惊怵,死命推他。      “婉纱,婉纱!”司徒清瓯见她对自己反应这样大,只猜她是因为孩子没了,怕自己怪罪才如此凄苦害怕,心里反而更痛楚怜悯了几分,紧紧地抱着她:“孩子没了就没了吧,我们还这样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呢,是我不好,不该这个时候出去,把你一个人扔在家,是我不好。”      “没有以后了。”婉纱轻轻抬头,看了窗外,脸上却是一片茫然:“清瓯,我们离婚吧。”      “你说什么呢?”司徒清瓯心里本只是心痛,听了这话,又见她这样痴痴的样子,竟然也动了几分怒气:“不过就是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你说的,不过蝌蚪一样,怎么扯到离婚上了,你知道我不能离了你,不许胡说。听说你这些天都不吃东西,身子这么虚,怎么还不好好爱惜自己,赶紧听话吃东西吃药,你听我的话,我保证努力,让你年底再怀上一胎。”      “清瓯,我是认真的。”婉纱这三天一个人躺在屋子里,本不是一个脑袋榆木的人,凡事也想得透彻,当年那一场事故,罗锦年已经解释得恁的清楚,她怎么会不明白司徒清瓯是必须那样做。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知道她爱他,可这爱有多浓,现在的恨也就多重,她料想着,以后的日子,脑海中断是再挥不去父亲临死前的样子,怎能将这爱,和这恨平衡,她没有办法。      她寻不到解脱的办法,唯有离开他,再也不见他,孩子没有了,她和他之间,再没有别的牵挂,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关系就是爱情,天各一方的情人比比皆是,自己也从不是特殊的那一个,放手,是最好的选择。各自过各自的生活,谁也别再见谁,只怕那恨,也能渐渐平息,只是,他会放手么?      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他一得了消息就回来了,比她预想的还快,她一见了他,就要求离婚,只求他能放她一条生路。可是他这样紧紧地拥着他,他身上的味道,那样的熟悉,带着一路的疲惫和风尘仆仆,他是要她的啊,他不会放她走的,她又怎么舍得他,纵然背着他想了再多种结局,可只要投入了他的怀中,她的一切努力都只变成了无力。      她也放不开他,这可怎么才好,她的眼泪流不出来,干涸了,却只是颤抖着,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抠得指尖痛了,咬得嘴唇破了,心碎了,心早就碎了,碎成了沙粒,碎成了尘土,融进这滚滚的红尘俗世之中,泯然成灰。      她看着他的脸,那样清峻英挺的五官,薄薄的唇,世人都说,男子薄唇,必然薄情,可是自己竟然和这样一个薄唇的男子相爱,生生错绕,抵死缠绵,不能分开。      真的不能分开吗?她打了个寒战,眼前又浮现了父亲身上流血的伤口,和那冒着白烟的黑洞洞的枪空。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父亲临死前那双不能安息的凄厉的眼,那眼中有太多的不舍和不能放,他所有不能放的,唯是自己啊。      司徒清瓯,我这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可你却是我的的杀父仇人,我此生所有的不幸,竟都是你一手筑成。她紧闭了眼,豆大的泪珠流下,她本可以像平常人家的女儿一样,结婚生子,父母双全,安宁一世,是他毁了自己的一切,是他为了他心中的天下,生生毁了自己的一生。      司徒清瓯,司徒慕挥兵南下,本是不义为先,兵败身亡,你尚且可以冒天下之大不为使尽一切权谋手段为父复仇,那我呢,你错杀也好,不能也罢,我的爸爸却是死在你的枪下,你指尖轻轻一勾,罗家的天也轰然塌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啊!      司徒清瓯……      她再次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她的眼中,多了几分冷意和陌生,他也不由得一怔。      “婉纱,我知道你心里苦,你难过,就打我两下,只是不要再说离婚的傻话,我不会放你走,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绝不放你。”司徒清瓯轻轻地吻着她的脸颊,咸滋滋的泪痕,她的样子让他的心也快要碎裂开了,她是这样聪明的一个人精,她才二十岁出头,自己也大她不过六七岁,滑了胎这样的小事,她怎么就看不开呢,她眼中的那种陌生,像是要把他推到天外去,他该怎么弥补她呢,他也觉得无力起来,只好紧紧地抱着,吻着,安抚着。      婉纱由他抱着,手心却是越发的紧握。既然你不放手,那好吧,就让我亲手来了断这一切。她的嘴边,荡出一丝绝望的笑意。    49   苏绫罗在山岚呆得快要发了霉,婉纱的突然而至,倒让她好生欢喜,婉纱嘴上说是想她了,所以来山岚看她,她也不疑,想要问问司徒清瓯最近怎样,却也不好意思开口,两个人天天只是在山岚游山玩水,夜里婉纱就回司徒家在山岚的宅子独住。      这天夜里,苏绫罗送婉纱回了宅子,便自返回周家,到家见周松龄在前厅喝着茶,周松陵自是个粗人,没有品茶的爱好,她心里只是奇怪,寻思他八成是有事,便懒洋洋地歪在他椅子的扶手上:“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新娶的九姨太可眼巴巴等着你呢。”      “让她去等。”周松陵乜斜着苏绫罗:“你从哪儿回来的?”      “司徒大少的宅子那儿,刚把婉纱送回去,今天我们俩又去庙会逛了一天,身上累死了,你晚上去你九姨太那睡,少烦着我。”苏绫罗不耐烦地捶着自己的小腿。      “司徒少奶奶这次来山岚,一呆就是三四天,你真当她是来玩儿的?”周松陵乜斜着苏绫罗。      “是啊,我们姐妹间感情好,她不计较我和大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愿意和我交好,极是心胸宽广的女子,我也巴不得有人陪我打发这难捱的日子。”苏绫罗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一边喝一边喘着空回答着。      “呵呵。”周松陵啜了口茶,暧昧不明地笑了起来,苏绫罗见他笑得极不正常,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心里不知怎的敲起了小鼓,她是聪明人,却也不多问,又和周松陵扯皮了一会儿,打发他去九姨太那睡觉,便暗怀心事地回了房。      第二天到司徒家的园子去找婉纱,却见门口多了些车子和守卫,想着应是司徒清瓯也过来山岚了,才别了三四天就追来,苏绫罗心里越发涌上思念和苦涩,抬了脚急匆匆进大门。      司徒清瓯果然坐在前厅的上首,看样子也刚下车没多久,脸上只是疲惫,一边喝着茶,一边怜惜地看着婉纱,苏绫罗进了来,他也没在意,只听他嘴上对婉纱说:“你说只来玩儿个一两天,这么多天也不回去,我只当你心都玩儿野了,害得我没事跑来找你,手头又堆了一摊公事,你真是不听话。”      婉纱只是淡淡地笑着,抬头看见苏绫罗,那笑容才绽放了一些,站起来拉着苏绫罗的手,也不理司徒清瓯,自去院子里石凳子上坐着看花看草,司徒清瓯喝了茶便去后面的寝居休息了,他连夜赶来,身上疲惫得很,只想着休息一会儿,就带婉纱回墨安去。      “婉纱,你和我说句实话,你这次来山岚,到底是什么事儿?”苏绫罗抓着婉纱的手:“我昨天回去听那死鬼说了几句话,这一夜心里只是乱撞,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对劲的,他现在越发防着我,我知道问了他也不肯告诉我,只好来问你。”      “没事,只是想你了,真的。”婉纱抬头,看着高高的皂荚树,缝隙间透过一道道凄厉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良久才收回视线,看着苏绫罗:“周军统还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苏绫罗暗暗叹了口气:“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凡事想开了去,别难为自己,军中的事情,不是我们女人操心得了的。我只心疼你,心事总是恁的多。”      “你也是。”婉纱将苏绫罗的肩膀搂住,姐妹俩就那样依偎在树下:“周军统不是又讨了第九房姨太太?你还在这儿呆着做什么,我回去得了空和清瓯说,让他接你回墨安去。”      “谢谢你,婉纱。”苏绫罗听了这话,眼眶竟是泛红,将婉纱搂得更紧:“还是你懂我心疼我。”      下午,司徒清瓯睡足了,起来吃了点东西,就带着婉纱回墨安去,苏绫罗站在原地,目送那一长列的车队远去,她掏出丝帕,擦着不断流下的眼泪,背影孤寥。      司徒清瓯这阵子见婉纱心情好了,没事儿总爱往外面跑,心里也寻思她是从滑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放心不少,公事还是多,他也没时间多陪她,只算计着尽快再让她怀上一胎,好好照料着,顺利生下一儿半女,只怕她的心就能彻底痊愈了。      婉纱这天去悦己茶楼吃点心,这儿新来的一班子唱曲儿的毛孩子,腔调咬字倒清楚明白,虽然青涩了些,听起来却也舒心不烦。她来听了很多次,司徒清瓯一听她说要来这儿,便利索地放她出来了。      她坐在早已定好的二楼包厢里,怔怔地看着楼下的戏台,茶盘里的瓜子、点心、果脯纹丝未动,小翠站在一边,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越发觉得她不像在听戏的样子,婉纱最近形容奇怪,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不知做什么,还到山岚去了三四天,以前她可从来不敢离了司徒清瓯一日的。      想着滑胎的那晚,罗锦年竟大半夜在婉纱房中,满头是汗,浑身发抖,罗老夫人事后也把罗锦年叫到卧室,说了大半晌话,不让外人听去,还有在医院里婉纱苏醒那日的景象,对自己说的那番没来头的不吉利话,小翠也隐约觉得婉纱心里藏掖了事情,只是她不说,一个做下人的,又怎好问,况且,跟了她这么多年,总归是对主子的性格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她不想说,谁也别想套出话来。      小翠只能在心里日夜祈祷不是什么大事儿,婉纱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她希望她的小姐,一辈子单单纯纯,快快乐乐,将来生几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孩子,在司徒大少的宠爱中幸福到老。      不多时,包厢的帘子被人打出一个小缝,一对剑眉星眼在那缝间朝包厢里望。      “谁,没大没小的,也不问问这里面是什么人,就打帘子乱看,当心眼睛给你挖了去。”因这日出来没有带司徒府卫队,小翠便警觉地呵斥起来。      “让他进来。”婉纱也不惊讶,只是淡淡地抓起一把瓜子,轻口说道:“小翠,你出去,到外面守着,有什么不对劲的人来了就进来告诉我。”      小翠看着一个年轻男子闻声进了包厢,只觉得心里突跳得难安,不情愿地出去了。那男子面生,穿着一身棕色的呢子西装,卑谦地低着头,打扮倒也普通寻常,只是那两道利剑一样的目光却让人害怕,怕是另有来头,他嘴边泛着极冷的笑意看着婉纱的背影。      小翠临出去之前,听见那男人说:“一收到司徒少夫人的信,我就连夜上了火车,惦念着一定要面谈才妥当,这一路墨军守卫森严,险象环生,险些就见不成你了。”    50   “我知道,坐吧,南宫先生。”婉纱似是漫不经心地回答。      后面的事情,小翠再听不清了。      婉纱结束了与那陌生男子的会谈,回家的路上面色无异,因有司机在,小翠也不敢作声,只拿一双眼睛不停看婉纱,婉纱注意到了小翠不安的目光,她拍了拍小翠的肩膀,嘴上只是浓浓的笑意,却笑得小翠越发心凉,全天下还有几个人姓南宫,那双利剑一般的眼……小姐,你到底要做什么。      “去了哪儿,这么晚才回来。”一到家,司徒清瓯就凑上来,仔细地看着婉纱的脸,小翠自是心惊肉跳地在一边低头发抖不敢作声,直到听司徒清瓯又接着说:“我叫布行的赵老板拿了新近的时装样子给你看,左等右等你也不回来,刚才把他打发走了,明天再让他过来吧,你在家等着,挑几身喜欢的让他去做,有一阵子没送你礼物了。”小翠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见司徒清瓯满眼含笑地看着婉纱,她在一边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婉纱洗了澡,用毛巾裹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司徒清瓯正靠在床上看报纸,困得只是不停磕头,见她出来,他才一顿抬起头:“洗好了?”      “恩。”婉纱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看着他:“你困了,就先睡嘛。”      “我今天特意等你呢。”司徒清瓯说罢,嘴角浮现一丝暧昧的笑意,却也不接着说,只拿眼睛色迷迷地勾着婉纱。      “你白日里那么忙,精力还这么好?”婉纱笑了笑,走过去,掀起被子的一角,蹭到他旁边,趴在他胸口上,把他手里的报纸顺手丢到一边:“大半夜也看报纸,一张纸,天天看也看不够。”      “你就能装相,我和你发了誓,要让你年底再怀上一胎的,你说过,不许我骗你的,所以,我今晚要兑现。”司徒清瓯说着,一个翻身把婉纱压在下面,轻轻在她耳畔说:“我最近应酬都没有喝酒,烟也戒了,这次我们要小心些,怀个健康的。”手不安分地挠着婉纱的痒痒。      婉纱被他痒得难受,一面笑着一面含糊地说:“说你不安好心,我倒是信,说你没有骗过我,我是不敢信的,司徒大少。”      “是,是,我是个骗子,我只想把你的心骗过来,攥在手心里,一辈子都不撒手。”司徒清瓯迷乱地呢喃着:“婉纱,婉纱……我真想你啊婉纱……我离了你不行啊婉纱……”      ……      过了几天,京都发来电报,蒙达人要求划分西南边疆十八个郡县作为停战的代价,大总统南宫梵云邀请司徒清瓯进京议事,司徒清瓯收到消息,和公孙先机彻夜密谈,准备三日后赴京。      临行的前一夜,他很晚才回家,婉纱见他累得又不成形,便支开佣人们,亲自帮他更衣放水洗澡,夜间躺在床上,他紧紧地抱着婉纱,他那样用力,婉纱只觉得快要窒息,在他怀中小声说:“去了又不是不回来,弄这不吉利的光景做什么。”      “婉纱,如果我真的不回来,你会想我么?”黑洞洞的屋子里,婉纱看着那双让她此生为之纠缠不休的眼睛,凌厉的,似是要刺进她的心口,刺穿她的五脏六腑,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早已洞穿了一切一般犀利,即便是一片漆黑,她也不敢对视过去。      “怎么会,你怎么会回不来,你会回来的,我等你,我们还得赶着年底要个孩子呢。”婉纱把头埋在他胸口,听着他匍匐有声的心跳,他是这样鲜活强健的男子啊,他的心跳,从来都是如此的生动,噗通噗通,生动到她心里,生动到她全部的生命里,渗透到她每一寸经络,深入发肤指缝。她爱他啊,她爱他爱得快要疯了,只是如今,这爱,却越发成了她的枷锁,她突然想挽留他,清瓯,不要去,不要去京都,不要去,那是一条死路,可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着,却不能出口,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清瓯,原谅我,原谅我,我也想与你相伴到白头,我也想到我们老了的时候,到乡下买一块田,你种地,我浇园。那是你唯一许给我的梦啊,我如何不想,心心艾艾,凄凄切切,昭昭盼盼。可如今这梦,和杀父之仇比起来,孰轻孰重,你让我如何掂量,我没法子啊,原谅我,如果有来生,我们投胎成一对平凡的男女,粗茶淡饭,只求一世缠绵,好不好,好不好。      别了,司-徒-清-瓯。      婉纱紧紧地箍着司徒清瓯的身子,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字,只剩下这一个晚上,这一世所有的牵绊与纠葛,唯有这一夜的缠绵,如果我还有余生,愿远走他乡,去教堂从了主,为你的灵魂日夜祈祷……      十一月四日,司徒清瓯一上火车,婉纱便驱车去了山岚,到了山岚,周松陵已在府中恭候多时,苏绫罗前些日子已经被司徒清瓯着人安排接回了墨安,现在又加入了新的剧组拍戏,婉纱此次来山岚,却不是为了会知己姐妹。      “司徒少夫人,我可等了你多时了。”周松陵哈哈大笑迎了过来:“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此番动作,若能成功,实在是一代女中豪杰啊。”      “叫我罗婉纱就好了。”婉纱面无表情,冷冷地走在前面:“你的人马,安排妥当了么?”      “那是自然,沿途铁路都已经布控好了,你大哥已经到前方亲自督军去了。后路全部切断。司徒清瓯到了京都,就别想再回来了。大总统那头已经在京都布下天罗地网,那欧阳子傅也联系了京都对外的大使馆,讲明这是我们的家事,国外势力不会插手。只等罗小姐一声令下了,呵呵。”      周松陵也收起了笑意:“想不到罗小姐跟随着司徒清瓯,察言观色,心思缜密,目的却不是做个富家少奶那么简单啊,我周松陵行走江湖三十多年,这次却被你一个女子唬了过去。”      “个人自有个人的难处,我只取了他的性命,为我爸爸报仇就够了。接下来,这天下到底是要归谁,我自不会插手,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婉纱走到了周松陵府内的前厅,寻了张角落的椅子坐下,淡淡地看着窗外,一片惨淡萧杀的冬日景象:“周军统不也觊觎这一天很久了么,就算我不找你,你也迟早会自己去做的,何不顺水推舟,各尽所用呢。”      “那是,没有男人是不想当皇帝的。”周松陵也不掩饰,单看着婉纱的脸,上午的阳光照在她皎洁如皓月般清丽的颜面上,脸颊上映出一层浅细如胎儿一样的绒光,静如处子般的恬静灵动,他一时有些痴了:“罗小姐生得美艳过人,难怪司徒清瓯会不顾及着和你家的恩怨而迷上你,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以色侍君,焉能长久,周军统说笑了,婉纱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蛇蝎一般的妇人之心,配不起周军统的美言。呵呵。”婉纱回过头,看着周松陵,她那洞穿一切的眼睛,直穿进对方的心里,周松陵不敢再打她的主意,一个被仇恨膨胀的人,她能爆发出的能量足可以摧枯拉朽。      婉纱低下了头,周松陵不是司徒清瓯,他爱好美色,他想要天下,但他却没有儿女情长。司徒清瓯啊,你竟是这世间少有的男子,可你骗了我,我现也负了你,此生,我们就此两清吧,清瓯,你现在在哪儿?她的目光在屋子里凌乱地寻找着,清瓯,你在哪儿?      眼泪盈了出来,她也不去擦,只滴落在裙摆上,让周松陵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51   确定了周松陵没有变化,她连日就返回墨安,过了两三日,接到司徒清瓯的电话,已经到了京都,一路平安,电话里只是关心她的身子,问她夜里睡得好不好,日里喜欢吃些什么果菜,她一一作答。      随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婉纱夜里无法安睡,只得寻了小翠聊天打闷,每日天亮才能稍微休息一会儿,才一入梦便又惊醒,小翠茶水饭菜侍奉身边,不敢离她身半步。      十一月二十日,京都的谈判结束,划分了西南边疆十五个郡县给蒙达人,签署了停战协议,边疆终于得以安宁,依然没有司徒清瓯的任何消息,婉纱心里知道,京都那边已经开始动手了,司徒清瓯大概已经是没有□的能力了。      心里好痛,眼前萦绕着的,一幕幕,都是与他缠绵相拥的画面,他的高大英挺,他凌厉犀锐的眼,他身上的薄荷烟草味道,他暖暖的胸膛,他有力的手臂,他贴着头皮的短短寸发,他睡着时的样子,他戎装上的胸章、袖扣,他在耳畔的低声呢喃。      他说:      “婉纱,等平了这天下,我这心,就都给你。”      “婉纱,等我们老了,就在乡下买一块田,你种地,我浇水。”      “婉纱,我只有你一个,你怎么不信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如此相爱,生生相许,誓言笃烂,却依旧耐不过命运的安排,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为什么你心中一定要记挂着这天下,为什么我忘不掉杀父的仇恨,为什么别人都能看得破,独独我们两个,看不破,抵死相克。      怎么办,后悔了么,可是如果不这样,心中永生都无法安宁,可是,做了就能心安理得了吗。到底是错了么,没有办法挽回了,没有办法挽回了啊……      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大早,周松陵就到了司徒清瓯墨安的宅子,面上看不出异样,婉纱却从他的眼中觉察到了紧张和不详。将他请到内间,她定定地坐在司徒清瓯常坐的位置,目光炯炯地看着周松陵。      “罗小姐,事情有变,恐怕我得亲自去一趟京都。”周松陵在屋内来回踱步,他的手竟然有些许的颤抖,也直到这会儿,婉纱才察觉,周松陵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他已经那么老了,却还心心念念着这天下,男人为何都是如此,他怎么还不死?这个念头跳到脑海中,婉纱只觉得额头突跳起来,周松陵还在继续说着:“我沿着墨京铁路设的那些布控,昨晚遭到了夜袭,是有预谋的,十几个据点,同一时间发起进攻,因为司徒清瓯在京都被扣押在大总统府,我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你大哥也被掳走了,所以,京都之外的布控,竟然都失陷了,万一司徒清瓯逃出了京都,我们就奈他不得了。”      “奈他不得了。”婉纱重复着周松陵的尾音,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有些许的庆幸,司徒清瓯,你果真是一介乱世枭雄,这样精心布置的局,你都有本事打开缺口,小小的一个罗婉纱,你大概早就看得透彻了吧,想着他临走前那一晚的光景,只怕是早已经将一切料在心里了吧。她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一丝丝遗憾,一丝丝欣慰。      “罗小姐,你不要着急,司徒清瓯人还扣押在大总统官邸。他虽神通广大,但京都也从来不是个善地,有外国公馆看着,有大总统的贴身卫队把持,其他军阀的眼线也不少,里里外外没有疏漏,他想逃,也不是件易事,我不过三五日光景就带周军的主力兵团赶过去,将失陷的据点补漏查缺,他手下的那些将领,没了主心骨,自是一盘散沙,他断躲不过去这一遭的,我定要让他死在我的枪口下。”周松陵目露凶光,眼中被熊熊的火种充溢着。      “周军统连夜赶过来,只怕也没来得及吃一口热的,先休息会子,我让下人们安排早饭。”婉纱撑着桌子站起来,向门口走,没走几步,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向后仰过去,周松陵忙一手接住她。      “罗小姐,你可得注意身子啊。”周松陵看着婉纱的脸,她面色苍白,应是多日不曾安眠。      “没事。”婉纱推开他,挣扎着站起来,慢慢走出内间,到了门口,只觉一阵胸闷,仿佛有一口痰顶在咽喉里,甜腥难耐,她只捂着,叫小翠来扶她。      “小姐,你怎么了。”小翠跑过来接住她的一根胳膊,朝内间看了看,小声问:“周军统一大早鬼鬼祟祟来墨安城里做什么?”      “这些事情你不要过问,去,把我前日上街买的那个纸包拿来。”婉纱捂着胸口,气若游丝地对小翠说,小翠一脸的不放心,却也不敢拗她,便去卧房里取,取了那纸包来,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只见着婉纱亲自去厨房间吩咐厨子们准备早餐。      周松陵在内间搓手,满屋子被他弄得呛人的旱烟子味儿,小丫头叫他去餐厅用早点,他便跟着去,婉纱已经坐在那儿了,手执着茶壶,见他来,她脸上嫣然一笑,那一笑里包含了太多的情愫,周松陵一时竟有些痴意。      “周军统,时间匆忙,只有一些粗糙的茶点,您一会儿要上路,重任在身,婉纱就不备酒了,您尽量往饱了吃,等事成之后,我们有的是机会把酒言欢。”婉纱举着手里的茶杯,对着周松陵笑道。      周松陵也是口干舌燥,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婉纱喝了口茶,突然一阵干呕,拿起丝帕接着,一口茶水都呕了出来,手按着胸口只是咳嗽呕吐不止,小翠忙上前来服侍,周松陵只想着此去的行程算计,大口吃饭,也顾不得她许多了,婉纱推说身体不适,脸色惨白陪坐在一边,抵着胸口,竟是一口未动。      将周松陵送走,婉纱回屋子便一头栽倒,一干下人只忙得团团转。      不到傍晚,墨安城外传来消息,周松陵率军前去京都,车行才出墨安城没多久,便四肢痉挛,口吐白沫,愤怒地高声喊着罗婉纱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车返墨安军医院,未等抬到急救室,一命呜呼。医生剖腹检验,在胃中化验出了砒霜,断定是中毒而亡,因是军中极重要的大将,又牵扯到司徒少夫人,也只藏着不能公开,只得和司徒少帅请示后再做定夺。      司徒清瓯宅子里的家丁小子们从外面打探到消息,不一会儿整个城中都传扬开来,百姓们并不知司徒清瓯被扣押在京城这一遭变故,却只道是墨军里极重要的大将死了,司徒少帅人在京都没有回来,恐怕军中又要有事端,时局又要荡上几荡。有些胆小的民众开始买米买油囤积仓库,一时间粮油铺子门庭若市。      婉纱躺在床上,手腕被江大夫掐着把脉。      “少夫人好福气啊,竟真是又怀上了一胎。”江大夫眯着眼睛说。    52   京都。      大总统府邸这一夜人心惶惶,京都外围的据点昨夜被偷袭失守,这消息让人心急如焚,东北的韩勇念,以及公孙先机在滇南透过滇氏军阀的口风,不断给中央政府施加压力,要求放人,外国使馆又是讲好了不参与这遭‘家庭纠纷’,现就怕京都内司徒清瓯的羽翼趁夜又有什么阴谋行动,那司徒清瓯手下的眼线众多,只怕府邸也有内线,南宫梵云不是傻的,心知关不了他多久,只得死死等着周松陵的援兵来,才好让司徒清瓯在重重压力下被迫放弃军权,否则,就算杀了他,也夺不来他手中分散广布的地域,更收服不了那些对司徒清瓯衷心耿耿的将领。      司徒清瓯这些日子倒过得清闲,镇日在大总统府里闲晃,吃吃茶,看看花,偶尔寻了南宫河下棋,竟然招招镇定自若,皆是致命的死手,他根本不像是坐以待毙的样子,倒像是早已胸有成竹,坐掌大局的气势,让南宫梵云更心惊了几分,司徒清瓯果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以对付,千料万想,还是低估了他了。      这一晚,吃了晚饭,司徒清瓯推说头疼,早早回房间休息,进屋前他看了南宫梵云一眼,那一眼竟含着笑,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利刃,直接戳到南宫梵云心口窝子那去,直让南宫梵云更怕了几分,司徒清瓯回房不久,总统府就接到周松陵暴毙的消息,具体的原因却查不出。      南宫梵云忙给罗婉纱去了电话,她在电话那头说已经知道了,没有办法了,只怕司徒清瓯早已算计到了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们不是司徒清瓯的对手。      电话落了之前,婉纱突然轻轻说句:“南宫先生,放他回来吧。”      “罗小姐,你是傻了么,让他回去,你还有活路吗?”南宫梵云也忍不住气得骂出来:“他既已经算出了这次京都之行另有玄机,难道他会看不出你也是其中一个想要害他的人么,让他出去,只怕我们都得像周松陵一样……”他只是握着话筒,颤抖得说不出话,他只道周松陵是命丧于司徒清瓯手下人之手,断没有怀疑婉纱。      “你关不住他的。”婉纱的声音小得几乎快要无法传递到话筒的另一端,南宫梵云只觉得她快要窒息过去的虚弱:“让我见见他,只怕这是你我最后的生路。”      南宫梵云挂了电话,回头,司徒清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府邸的那些训练有素的配枪兵士,竟然看不住他手无寸铁的一个人,让他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大总统的身后来?南宫梵云心下一惊,他要做什么。      “你、你是怎么过来的,来了多久。”南宫梵云看着司徒清瓯,他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没了底气。      “有一会儿了,梵云,你还年轻,这天下,你操纵不来的。”司徒清瓯默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悠然地翘起一条腿:“电话里,有人让你放我回去对么,她是不是还说,放我回去,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你、你怎么知道。”南宫梵云颓然地僵坐在椅子上,顺着房间的门缝,他看见一股鲜红的血水流了进来,腥热的气息扑进鼻腔,门外噼噼啪啪的凌乱脚步声,枪械摩擦军服扣子的沙沙声,他知道那绝不是大总统府邸的兵士。      “呵呵,我说了,你还年轻,这天下,就算我给你,你也操纵不来,何必揪着不舍得撒手呢。”司徒清瓯坐了一会儿,见南宫梵云面容已经暗淡成死灰色,他才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张纸,递到他眼前:“你签了这个,我不杀你。”      南宫梵云眼前一片漆黑,定睛看了半晌,才看清那纸头最上方粗黑的字迹:退位声明。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早就可以走了,我只是在等她这句话,你知道么,你们这一伙人的命,都是她保住的,你要感谢,就记在她头上吧。”司徒清瓯将南宫梵云签名的墨迹吹吹干,然后弯下腰对着已经瘫软的年轻人说:“明天就通报全国,南宫大总统退位。你今后的生活,我自会安排人好好照料,你大可以放心,因为我曾经和一个人说过,我不是杀人狂。”      然后他将纸头折叠起来,塞进了军装的口袋中,扭头出了门,门外的走廊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大总统府的兵士尸首,一众隐藏在京都的墨军特务和内线簇拥着司徒清瓯,离开了大总统府。      司徒清瓯坐在汽车上,看着京都的街道在眼前迅速向后倒去,仿佛前一次带着婉纱来京都,只不过一眨眼的事情,那时她满脸是甜蜜和快乐,兴奋地和自己指点她熟悉的景色,她白皙的脸颊上,漾着浅浅的桃红。      她是如此聪慧明白的女子,到底还是让她知道了真相,当年杀了罗何睿,虽是迫不得已,却也是事实。他本不该让自己爱上她,但却情不自禁地一路陷入。自从她去山岚密会了周松陵,他就料想着她开始有了动作,直到南宫梵云秘密南下,欧阳子傅暗中撺掇驻京外国公使,罗锦年到京都外围的沿线督军,她一路精心设计的秘密行踪,他竟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只是不肯道破。      他只想让她自己心软放弃,她是爱自己的,临别那夜,她眼中的不舍和痛苦,他怎会看不出,既然如此相爱,为何要被这仇恨蒙蔽了眼睛,自己可以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奉送到她面前,任她挑选,难道就不能抵消这弑父的仇恨?      他一直给她留着后路,哪怕他随时都可以离开大总统府,哪怕他随时都可以取了她安插那一干人的性命,他却始终不肯下手,他舍不得她,他不想杀她,他和她之间的问题,他只想两人当面了断,更何况,他一直期盼着她能回心转意啊。      今天,得到大总统府中内线的消息,周松陵在司徒府中吃了早饭,当日就暴毙了,检验结果是中了砒霜的毒,罗婉纱啊罗婉纱,你到底还是一介女子,纵使心中充满了仇恨和,却终究还是没有过了这情字一关。你精心布置了这一场局让我跳进来,机关算尽,最后却还是帮了我啊。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他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像从前一样好好待她,只是……她还会和从前一样么?婉纱……    53   婉纱隔日接到了司徒清瓯已经返回墨安的电报,约么着三日光景就好到家,她拿了电报,怔怔地站在园中良久,小翠拿外套来给她,她才醒过神来,主仆二人搀扶着回卧房。      “小姐,大少很快就回来了,他要是知道你又怀孕的事,肯定老高兴的。”小翠想让婉纱开心,她这次怀孕,未见喜悦,只是道不尽的哀愁。      “我大哥有没有打电话来?”婉纱进了屋子,手里捧了热茶,才开口问话。      “没有,我听小姐的吩咐,让欧阳先生在京都里找,都说没见着大哥的影子,大哥也是的,怎么突然就去了京都,连个信儿也不来。”小翠嗔怪着,见婉纱面色一暗,也不敢多提。      三天,两天,一天,他要回来了,他应该会杀了自己吧,罗锦年还在他手里,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吧,小翠,你真傻,我身边的人都要大祸临头了,你还只替我担心。      司徒清瓯回来的前一天,小翠突然接到了家里的加急电报,说家父病危,小翠连夜和桑南夫妇回乡下去了,婉纱把他们送走,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司徒清瓯,你我之间的债,就还是你我之间清算,莫要牵扯无辜了。      十一月三十一日,京都发出了全国通告:大总统南宫梵云,年少不才,无力胜任殊职,难安众口,现引咎退位,将手中政权外交等一众要务交内弟南宫河执掌,墨军统帅司徒清瓯全权辅佐。      十二月一日,司徒清瓯抵达墨安,车阵长龙列队迎接,从墨安南站一路延伸到司徒家老宅,司徒夫人和少夫人自在家中恭迎多时,见了面,少不得一番嘘寒问暖,此次去了京都,不仅和蒙达人议了和,还将一个胸无大志的南宫河扶上位,普天之下,已经是姓了司徒了,虽然朝廷早就不在,但谁人不知,司徒清瓯,已经是这天下的主人。      司徒夫人虽是担心,但也忍不住喜悦,得天下,这是司徒家几辈男人的理想,终于在自己的儿子手中成了事实,祖上的荣光啊。婉纱面上淡淡的,有司徒夫人在场,她只默默站在一旁,低着头,只求自处。      “清瓯啊,你这次回来,妈妈倒有一个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司徒夫人拉着司徒清瓯的手,指着婉纱:“你这媳妇儿,肚子真是争气,现在又怀上了。”      “是么。”司徒清瓯顺着司徒夫人的指示,看了婉纱一眼,她的眼睛凌乱地瞟向外面,虽衣着经了打扮,但那面容却是掩饰不住的狼狈和无助,司徒清瓯嘴角微微翕动:“我在京都就已经听说了,我和婉纱一早就打算年底前再要上一胎的,妈妈只等着抱孙子好了。”      婉纱忍不住扭头看他一眼,自他进了这门,她就一直没敢看他,直到听了这话,她终于是看了过去,他的脸上精神焕发,丝毫不像在京都受了苦头的样子,是啊,普天之下,不论是计谋,还是兵力,谁能给了他苦头?此时他也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凌厉,却藏不住的思念和柔情,他怎么不骂她,怎么补拔枪杀了她,却只这样虚假地应景,直让她更难安。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忙又把头别开。      闹了一整日,夜深了,司徒夫人身上挨不住,才恋恋不舍地打发他们回去,两人在众人簇拥下上了车子,并排坐在后座,刘相卯跟了司徒清瓯这么些日子,也累了,将车子给别人开,自歪在前面副驾驶上睡着了。      一路只是沉默。      到了家,家里的家丁丫头们自又是一番忙碌,司徒清瓯在下车的时候,轻轻地握住了婉纱的手,婉纱的心头一揪,抬头看他,他却不知看着哪里。司徒清瓯,你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走上楼,楼梯在他皮鞋的踩踏下吭吭作响,她刹那间错觉,只觉得这世上本没有罗婉纱,她只不过是一个虚影,一个游魂。他从来不露声色,直将各种猜测和幻想留给别人,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真的留住他的心。      进了卧房,他才把她的手放开,坐在床边脱鞋,婉纱的掌心握了一把凉丝丝的汗水,胃里涌上一股子酸意,她站不住,只得寻了张椅子坐下去,低着头,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此刻拔出枪来,她会迎了头顶上去,她愿意,她愿意死在他手里,怕是只有死了,她此生的爱和恨,才能得以解脱,只要活着,他绝对不会放了她,他和她之间的战,永无宁日。她明白,她真的明白了,带着一丝决绝悲壮,心意已定。      “你有了身子,难免体力不支,应早点和我说,闹到这大半夜,当心又闪了肚子。”司徒清瓯换了衣服,才淡淡地说。      婉纱的双手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她心里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不会杀她,是因为她肚子里,怀着他的骨肉,他要他的孩子,是这样的,她突然抬起头,他也望着她。      “婉纱。”司徒清瓯迎着她的目光,几步走到她面前,半跪下,将她瘦弱得几乎摇摇欲坠的身子抱在怀里:“我可真想你,我真怕我再也见不着你了。”见她不作声,他继续拥着她,深深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嗅进肺中,那样的靡靡沉醉,直让他心碎:“婉纱,都忘了,过去的事情,我们都别提,我爱你,我要你,我们安心地多生几个孩子,我答应你的未来,我一定兑现给你。”      “司徒大少。”婉纱轻轻地将他推开,眸子灰沉沉不见底,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自己的声音,字字清晰明白:“谢谢你放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你放心,婉纱会将孩子好好地生下来,我只求,你能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吧。”话音落了,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头歪向了别处,窗外是暗淡得不见一丝光亮的夜,此生,也和这夜一样,浓密黑洞而了无生气。      司徒清瓯的身子凛了凛,他的眼中,渐渐浮生了失落,陌生,和绝望,各种情绪。他看着婉纱的眼睛,那是一双已经失去了任何光泽的眸子,枯萎得见了底,如同一摊已经燃烧殆尽的烟灰,风吹过,泯灭无踪。她的心已经彻底地死了,她不再是从前的罗婉纱了,他有再多的手段权谋,也挽回不了她。      他和她,既已选择了各自不归的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他站起来,惨淡地笑了笑,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边,嘴角微微翕动了两下。      “婉纱……”    尾声   小花在司徒府中呆得时间久了,人也熟络起来,她本是小孩子脾气爱笑爱闹的,下人们都喜欢她,主子们也待她不薄,平日里也任由她在园子里跑动。只是主楼的二楼卧室是不敢去的,里面的人也从不出来,只有那个买她回来的小翠姐姐镇日端茶倒水出入,还有司徒大帅本人可以进出,小花知道,那里面关着一个女人,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罗婉纱。      九月天,酷暑未褪,秋风起,这天夜里,那二楼的主卧室里,破例没有哭闹和厮打的声音,府外的空地停了不少汽车,小花听人说那是司徒夫人和罗府的专用车子,府里应是有了大事,两位老夫人都来了,主卧窗帘内人影攒动,不时有戚戚的交谈声,夜里十二点多,传来一阵婴儿尖利的啼哭声。      被惊醒的半大小丫头,一个个从被窝中探出头,交头接耳起来。      “少夫人生了,不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肯定是个男孩儿,我头里听江医生和司徒大帅说的,少夫人腹尖喜酸,是个男孩无疑,大帅听了很高兴呢,还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先生给起名字呢。”      “叫什么名字?”      “那咱们就不晓得了。”      又过了两三日,小花端着要洗的脏衣服去后面的井边压水,经过后园,看见一个女子坐在廊前,小翠站在她身后捧着一个小香炉,那女子穿着一件墨蓝色的缎子旗袍,袍面上挑着碎花,头上缠着一丝红色的布条,这季节天气是热的,她肩上却披着一件棉外套,似是极怕冷的样子,虽穿得厚重,还是可以辨别出那棉衣下的身子,孱弱和无力,小花来府中数月,未曾见过女主人,这会儿见了,好奇得很,忙躲到一根石柱子后面打量。      只见那女子肤色苍白,眉头深锁,目如碧水涟盈,如若不是一脸病容,小小的唇瓣也应是鲜红欲滴的,脸颊也应是有些桃花样红晕的,虽愁容满面,依然藏不住那清丽和娇艳,直让人多了几分怜惜和心疼,真有那说书人口中‘林黛玉’的风骨,小花咬着手指头,心里暗暗赞叹,司徒少夫人的容貌,果然是名不虚传,配得起墨安城第一佳人的美誉。      又侧耳听去,只听小翠说:“小姐,大少已经放了咱们大少爷,也对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你还是这样固执,不肯回心转意么?”      “我的心已经死了,空留下来,只是两个人的伤,我和他,已经回不去从前了。”婉纱淡淡地看着远方,一池盈盈的绿水,水面上几团荷叶,漾漾地随着风吹水波上下起伏着,荷叶可以如此漂泊着,人的心却不能够:“他要孩子,我已经给他,他打也打累了,骂也骂乏了,如今肯放手让我去,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小翠,你也寻个好人家嫁了吧,我见刘相卯对你不错的。”      “小姐,你要去哪儿,小翠就跟到哪儿,不要再说这赶我走的话,我要恼你的。”小翠帮她把衣服掖了掖。然后扶着她的胳膊,两人慢慢走回了楼里。      小花看得眼巴巴,园子中石榴花盛开,满塘的莲藕,两个人的背影变成一幅画,那么年轻美好的女子,怎的就如此无助绝望,看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是想不开的?她小小的心,只是一片影影扰扰。      过了几天,二楼的卧房,开了窗帘子,夜间屋内再没有打闹,只有婴儿不时的啼哭声,有时会有一个男人哄着宝宝睡觉,宝宝乖爸爸在的呢喃,大部分时间是一些老妈子在照料。      小花巴巴琢磨了好几天,也不得要领,开始有下人出入那个二楼的主卧打扫,夜间司徒大帅也总是带不同的女子回来过夜,小花越发心疑,那美貌得像画上仙子的少夫人去哪儿了?小翠姐姐也不见了踪影。      后来得空了问了刘先生,刘先生是这园子里面最和善的了,又会吟诗哼曲儿,虽走路有点跛,但面容却是好看的,小花老喜欢和他说话了,刘先生见小花问,倒也不奇怪,只是拉着小花的手,将她领到一边,轻声说:“别人若是问起你,就说少夫人和坏人联合谋反大帅,大帅赐她白绫自尽了,知道伐?”      “阿拉晓得了,别人问起,小花就这么说。”小花眨巴着眼睛,看着刘先生:“那真正的少夫人和小翠姐姐,去了哪里呢?”      “你这小丫头,倒真是鬼灵精。”刘先生点了点小花的鼻子,抬起头看向远处:“她们去了外面的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然后见小花嘟着嘴巴,一脸不满意的样子,他又补充:“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了,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有一些事,注定是留不住的。”      小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水亮的眸子,沿着刘相卯的视线看去,苍茫茫的天,一群大雁南飞去……      刘先生的视线深远宁静,口中朗朗流转出一首古词:      《鹧鸪天》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   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渺,舻呕哑。酒如清露鮓如花。   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全文完】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m.bookben.cn/